在黑暗里待久了,他时常会有片刻恍惚,诸多场景接连在眼前浮现。儿时父亲“护国佑民”的叮嘱,那晚烧得漫天的火光,年少时与楚京的激辩…高中探花于许多人而言是鱼跃龙门的良机,可于他而言却是不得不为,是命薄缘悭的开始。

    他枕着双臂,倚在湿冷的墙壁上,一晃神,瞧见易然的面容。其实他一直没同她说,她蒙着小花布的模样可爱极了,那时他日日拉着她在书房,有时她低头写字时,他便抬头看她,等她抬笔蘸墨时再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装作一本正经批阅公文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日日都得看公文看到半夜,因着白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了。

    在那方时空,她曾问自己是何时动心的,他思来想去,大概就是在那时吧。又或者更早一些,那日在京郊的难民所,她给他看手相,劝他解怨释结、更莫相憎,那时他心中便分外不虞,他同她说,姑娘推算的是天意,而他却相信人定胜天。

    自那之后,他便暗中铺路,着手查探昔年旧事,他想着,就算自己无所谓,总不能把她也搭进去。这是自年幼失怙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渴望。

    那夜同孟时吃酒,孟时瞧他半晌,感叹道:“傅铮,你心中有牵念了。”

    心中有牵念,人也会多上几分生气。只是凡是皆有代价,此事也不例外。到了分离之时,心怀牵念之人总要苦上一些。

    他轻轻叹口气,想起那日易然喝醉了,叉着腰瞪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她说,骗子,而后又颇为像模像样地威胁他,说若他踏出这门便要给他好看。

    那时他被气乐了,而后心底又有些难忍的悲伤。这时他才知道,其实这些年他只是强迫着自己变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怎会没有悲喜和欲求?

    于是,那日,他第一次生起了私心。原本他想着,得同易然离得远一些,这样倘若自己不在了,她还能及早抽身,另觅良人。

    可那夜缠绵之际,他瞧着案头摇摇晃晃的烛火,心中生出了个贪念,他得让她记住自己,哪怕他不在了,他也想让她记上一辈子。哪怕日后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有了承欢膝下的稚子,他也想让她记得自己。

    他求的也不多,等她白发苍苍之时,能想到曾经有个人,一心一意地想同她白头偕老就够了。虽然这人可能有些混账,走到一半就将她丢下了。

    最后他拿衣袖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大概是有些不舒服,抬手想要掀开,手将将伸出去,便被他握住。那时他哑着嗓子,拿漫不经心的语调同她说:“别动,再动我可不保证要做些什么了。”

    她愤愤叫了他的全名,果然没了下一步动作。

    其实她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那晚,她哭了,他也哭了。

    狱中无趣,孟时给他带了些笔墨纸砚来,只是此处不似书房之中,没有案牍。他将纸摞在一起,搁在膝头,提笔蘸了墨,想着再给她留下几封信,他还有挺多想同她说的,若是老天允许,他能同她说上一辈子。

    他叹了口气,在纸上落笔,写下“阿然卿卿如晤”几字,瞧了片刻,又觉得这称呼过分亲昵,恐怕要徒增悲伤,复又提笔涂去,方涂到一半,忽听得前头响起道有些颤抖的声音:“为什么要涂了?”

    一盏油灯陡然亮起来,在黑暗中呆得久了,他下意识拿衣袖挡了挡,待适应了这片光亮,才缓缓抬起头来。

    易然站在外头,两人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槛遥遥相望,她的眼角红彤彤的,不多时,便掉下颗泪来。

    她没有伸手去擦,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写得分明很好,为什么要把它涂了?”

    狱中煎熬,傅铮明显是清减了,面色因久不见日光,显得分外苍白。

    自听闻傅铮入狱起,所有人都在安慰她,瞧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些同情和怜悯,她却举止如常,除了偶尔有些晃神,自始至终没掉过一滴泪。

    直到此时,真真切切瞧见傅铮的面容,她终于哭了出来,理智告诉她此时不该哭,可她已经懒得管什么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