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可汗的手并未收回还在她面前端着,再次请求道:“这段时间每次请殿下喝酒,你都拒绝,只是今天不行,今天这酒殿下必须喝了。”

    这句话吹皱了小黄河的河面,搅乱了周边的氛围,雨昕侧过脸跟他对视,看到了他眼底渐渐萌生出的一丝寒意,她接过酒囊却没有立即饮酌,而是调开视线望向远处,问道:“武文帝给出了什么条件,以至于可汗情愿牺牲两万匹上好的良马做交换,答应他求娶本王?”

    一路相伴,他一定程度上了解了她的性情和她为人处世的深度,不过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殿下都知道。”

    雨昕笑望天边的长河月圆道,“可汗野心勃勃,志向高远,怎会沉湎于儿女情长?若非武文帝给你好处,你又怎会答应迎娶大曌朝之女?”

    海都可汗的笑声更响了,“没想到你竟会如此了解本汗,既然殿下想知道,我不妨告诉殿下,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你说的不错,本汗跟武文帝之间确实谈妥了一场交易,你皇兄他承诺给我部两万斤你们江南所产的贡茶用以换取长公主的性命。”说着又回身指了指两人身后马队里的一列马车,“当然,还有长公主的嫁妆。”

    那列马车中是雨昕出嫁时武文帝赠予她的嫁奁,金银叚匹,珠玉翠宝,应有尽有。她的皇兄用一堆锦绣财物,借刀杀她的性命。

    等他话音落下,她点点头道:“假借他人之手要我的命,也省的自己落下个“弑杀手足”的恶名,我那哥哥的确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万金抵一命,倒也公平。所以,就是今日了?”

    海都可汗微讶,他盯着她的侧脸一时说不出任何话,他们谈论的话题事关她的生死,而她却还有心情欣赏眼前的夜色,面前这个人就像一片云雾,触及刀剑时,以柔克刚,有的地方蜷缩有的地方伸展,利刃无从下手,拿她无可奈何。

    他阐述的事实冷酷无情,但对她似乎起不到任何效用,一个眼中不肯落泪,面色不愿被凄恻涂抹的女人,让他一个八尺大汉也由衷的产生的敬意。

    海都可汗沉默良久,郑重其事的道:“就是今日。”说着,他略微放缓口气,“为感谢长公主这段时日的陪伴,本汉尊重殿下的决定,请殿下自己挑个死法吧。”

    听他如是说,长公主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把脸埋在膝头耸了两下肩膀,而后抬头看向他道:“对不起,实在是本王失礼了,活了二十多年活到尽头,还要由人决定生死,本王实在是觉得有些滑稽。”说着轻轻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问:“请问可汗,你们部最具尊严的死法是哪一种?”

    这是他初次见她开怀大笑,两只弯眉下是一双盛放的桃花眼,海都可汗望着她眼底的波光粼粼,怔了一怔答道:“自然是不服于人的决斗。”

    她颔首,提起酒囊仰头痛饮一口,然后撩袍起身把酒囊撂回到他的怀里,居高临下蔑视他道:“本王,便挑这种死法,半个时辰后,你带着你的人马前来,我们还在这里见。”

    他不禁随她立起身迈近两步,她笑视他道:“可汗不必紧张,本王跑是跑不掉的,人之将死,死也要死的有尊严,你总要容本王去换身体面的衣裳吧?”

    她言语中透露出必死的绝心,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他依从她道:“就按殿下说的来。”

    生死面前,半个时辰不过眨眼一瞬,海都可汗却等的无比漫长,他怀着一种莫名期待的心情来到了河边,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她如约而至,头戴凤翅盔,身披描银甲,腰悬鹁鸽戗金刀,就那样静静的立于岸前,有风过境,撩得她身后的河面上秋波涌起。

    水雾蒙面,洗脱了她容颜上的最后一丝温柔,也将饰于她身的战甲打磨铮亮。

    戎马生涯中,他交战过很多敌手,也对视过很多人的目光,但从未跟这样一双无惧无畏的眼睛相遇过。当头明月低垂下来,映在她的身后。可能是因为她站在蟾宫中的缘故,他居于马上,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高度的存在,他背靠的千军万马在这一刻也仿佛形同虚设。

    他昂首挺胸,扬声道:“本汉今生无缘与公主共结连理,但无悔相识殿下这样一位势均的对手。若有来生,本汉必定永生追随于你,再续姻缘,改写殿下今世命途。”

    风声逐渐烦嚣,吹起她盔顶的血色长缨,九月的夜色冰凉,她身披霜寒,缓慢抽刀护于身侧,那把刀饱蘸露水,握于她的手中似乎可以擒风捉月。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世间若有真英雄,她便是其中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