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安置下了,素格有认床的毛病,翻来覆去,又怕吵醒同炕的玉荣,只好侧身瞪着窗户纸。

    月色凄迷,模模糊糊的一团挂在深蓝色的夜里。紫禁城的春天白天夜里都少不了风,簌簌抖动的窗户纸上,不知哪里横来一枝打苞的枝桠,影子在窗子上肆意舞动,带了几许桃花庵主诗里的况味,花影树影一齐晃动,仿若在跟人低语。

    玉荣侧卧着,两腿蜷伏着,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着,一动不动。素格后来才知道,玉荣整晚整晚都保持这样姿势,也是被她的姑姑调教出来的。“寝殿里都有殿神呢,哪能四仰八叉的,惊了殿神就是罪过。”素格学了几次,可睡着了依旧不老实,觉得自己还真不是宫女子的料。

    稀里糊涂不知何时睡去,玉荣叫她起来时,外面还一片黑漆漆。跟玉荣梳洗好,等着外面轻轻两声击掌,出到院子里,已经聚了一堆宫女,大家依着次序排队往慈宁宫去。到了慈宁宫,宫门刚刚打开,进去才发现廊下廊上全是宫女太监,都不敢出声,候在原地。素格见一粗使宫女提着一桶热水,便过去搭了把手。

    虽说已是春天,这个时辰依然寒气瘆人,站了一会儿,脚趾头就没了知觉,跟块石头似的。不由得又想起喀尔喀,有天夜里她从王府出来,在搓棉吹絮的风里,站在展着龙旗的桅杆下,跺着脚,然后,一个头上戴海龙拔针软胎帽,出锋的紫貂风毛上,一双含了千山万水的眼睛斜睨过来,缓缓的告知她今后的命运。

    想想心里不免怅然,还是这个人,替她那个良善可欺的姐姐排解了一辈子的灾难,因此刚刚攒了一肚子的怨气一忽儿又不见了。素格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命道,也不知道她哪辈子欠了怡亲王的,就当是还债吧。

    屋里遮灯的纱布罩去了,寝宫里透出了亮光,昨夜侍寝的松龄在里面故意高喊了声“太后吉祥!”,得了信号的玉荣带着众人往寝殿门走去,值夜守门的宫女这才打开半扇门,宫女们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各干各的。松龄领着昨夜值夜的五个宫女磕头请完安,退了出来,见了玉荣,悄悄挤挤眼,手往上指了指,玉荣点点头,进了太后寝室,先请了蹲安,接着吩咐了热水,绞了巾栉,太后接过来,蒙在脸上,舒坦的长出口气。

    素格第一回伺候,有些不知所措,玉荣抽了空子低声对她道,“你去门外等梳头张。”

    素格慌慌张张刚到门外,就见慈宁门外一个瘦高个子的太监头顶黄云龙套的包袱,匆匆走了进来。

    梳头张年岁不算大,只是太监走路都爱抠搂着身子,显得他有些龙钟。素格打了帘子迎他进了寝殿,梳头张和气的跟她笑笑,将头顶的包袱取下递给她,然后面向太后的寝室跪下,规规矩矩磕头,清脆的叫声“太后吉祥,奴才给您请万安啦”。

    里边玉荣温润的语音响起,“进来吧,张德福。”这是替太后叫,也是张德福的体面,可不是人人都能在太后跟前叫的起名姓。

    张德福骨碌爬起来,接过素格手里的包袱,悄悄道,“新来的吧?别怕,跟着我。”

    他的声音温和斯文,让人听了十分心安。

    一面梳头,梳头张一面讲笑话,他声音稳当,讲的都是新鲜段子,连素格都听的抿嘴笑。她手里利索,将篦子梳子接连递过来,梳头张赞许的瞧她一眼,她心里莫名松快了一些。

    梳头张手里捏了几绺脱下的头发,趁他换手功夫,素格偷偷接过来。

    太后将近四十年纪,头发已经显的稀疏,可见半生用心良苦,梳头张嘻嘻哈哈里,将掉下来的头发偷偷藏起来,也是不想让太后见了发愁的意思吧。

    梳完头,铜茶炊上的董贵祥碰了刚炖好的一碗银耳过来,玉荣示意素格,素格从董贵祥手里接过,稍有些烫,她忍着,稳稳妥妥低头递给太后,放在一旁的炕桌上。

    “太后先润润喉,开了肠胃再喝最好。”

    太后听了微怔,碰了碰玉碗,心里明白,微笑道,“这是有什么讲究?”

    其实素格跟着她自己額涅多年来起床就一盏温盐水,額涅说尤其是上了年纪,起床一盏水,百病不侵。

    太后多年养颜的习惯,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大早上粘稠的一碗银耳,加上一夜未饮水,反倒于养生有害。

    “奴才跟着額涅以前伺候太太,学到的。奴才太太曾有血稠症,就靠这个极简单的偏方,这么些年,头晕目眩的病症便再没犯过,如今身子骨康健,因此对此法子十分推崇。再者,过烫的东西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