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大人开仓放赈!”

    细柳城的官仓建在城北,此时掌粮的官吏爬上了谷仓顶,企图劝阻粮仓前黑压压的饥民群。

    这群饥民是自江牙一路涌来的。江牙陷落已有十余日,百姓逃出来三千有余,都几乎没有任何身家,先是涌入五里坪。五里坪是小镇,统共只有两三千百姓,自承受不住这般大规模的难民潮,大部分饥民就一路扶携,继续向东南的细柳城而来。细柳虽是大城,但此时正值五月,连麦苗俱是青苗,饥民在城外的田亩中无处求食,就涌入细柳城,浩浩荡荡向官仓而来,聚集在粮仓门口,磕头哭拜,请求放赈,至眼下已经是耗了两天。此时一个五十余岁头发俱白了的老者膝行而前,向着粮吏大声求告:“大人!放给咱们一口吃食吧!咱们在这里水米没沾牙的熬了两天啦……”

    跟着就又是黑压压的人群哭拜下去,哭声震天。“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婆娘肚里有小的,饿得受不住啦……”

    “给一口粥也算呐!……”

    粮吏张开了双臂站在谷仓顶,面对底下黑压压上千饥民,两腿也是止不住地哆嗦。“这是官家的粮!若要放赈施粥……须得报了上面官府!不然连我等皆是死罪!”他声音颤颤巍巍。“大伙儿……再等等!许是再过几天,官家就来了放赈的消息……”

    “可这本来也是咱们纳的粮哇!”老者怆然指着一排排的官仓。“这也都是去年秋天,咱们从地里一粒一粒起出来的粮食,亲手交给了官家!”

    他又膝行往前两步。“就算借咱们先吃几日也好哇……若是官军不吃败仗,再过些日子,咱们的秋麦就能赶上收成!咱们……不是不讲道理的刁民呐!”

    他终于放声痛哭。“不是江牙负了官家!是官家丢了咱们江牙呐……同罗人在咱们的麦田里放马!大人,咱们只求一口饭活命!我二儿也死在江牙……”

    随着他的话,人群中哭声渐起。这三千多饥民,大多数都是原先江牙的屯民,谁都有亲人死在此役。先前是求开仓放济,不得已哀求伏低,此时触动情肠,许多人在下面就痛哭起来,渐渐哭声直上云霄,人群也更是涌向粮仓。粮吏知道情势不妙,一横心,就站在仓上向着下面骚动的人群大喊。“擅闯官仓,就地问斩,阖家连坐!”

    但他这一句直如火种一般,一下子就将下面的哭声点燃!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这是咱们自己的粮食!”跟着又一个更大的声音响了起来。“咱们——等不到官家了!咱们自己救自己!”

    跟着人群就已经开始冲击粮仓!挤在前面的用身子撞,拳头砸,但大胤的官仓向来坚实,两扇硬木如浇筑下的一般,一时未曾撞开,粮吏不敢下去拦阻,就跪下去连连的向着下面磕头。“不能撞!不能撞!”又爬起来在谷仓上跳着脚的高喊:“报官!快报官呀!”

    然而他的声音又被一句话所凝滞。人群中一个少年气十足的嗓音冰冰冷冷地道:“再不开仓,就死!”

    粮吏惊骇地望向声音来处,就看见角落里有个人站着,那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锋利得如一枚箭矢,眉梢飞扬,肩上挎着一张角弓。光天化日之下竟就持兵器行走街头!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声音已经抖了。“魔……”

    那人见他毫无动作,就直起身来,缓慢张开了弓弦。粮吏瞪大眼睛,他觉得四周的一切似乎突然变慢了,唯有箭矢拉出一道疾影,奔向自己的咽喉。

    他噙着一个“教”字,沉重地栽下谷仓。血从喉咙里慢慢地蜿蜒开来,恐惧还没在他脸上完全凝固。

    韩亦昭是被自己的坐骑舔醒的。

    他醒来时天色傍晚,四野荒寂,身边弥漫着战场特有的气味——夹杂了血液干涸后的铁锈气,草木灰烬的烟气,狼与马排泄物的熏蒸气息,以及尸体焚烧的臭气。

    在这刺鼻的气息中,白马正锲而不舍地舔舐他的脸颊,舌面粗糙,温热鼻息吹拂在耳际,将他从深睡中唤醒。他撑起来时发现自己半身浸泡在泥水里。

    他本该死去的,死在那场惨烈的战役中。但白马神骏异常,驮着主人斜逸奔出壶嘴坳,冲进了这条暴雨汇成的小溪,这救了他的命。

    韩亦昭从泥水里爬了出来。他几乎未被烈火殃及,但腿上的伤口流血甚多。他一瘸一拐地循着过火痕迹走入壶嘴坳,焦煳气息逐渐浓烈,土地翻开干涸裂口,人、马、狼的尸体相互枕藉,横七竖八地填满战场,许多尸体已经烧脆,略一踩踏就发出刺耳的开裂声,焦黑脊骨在靴尖下寸寸折断。有一些尸骨已经分不清所属,皮甲烧结在躯干上,但大部分尸体还能看得出生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