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延啜。”

    笑声柔软,自带三分娇媚,女子倚在榻边,一肘支着枕席,拿手指一下一下地勾勒男子的眉梢眼角。“磨,延,啜。”隐约带着一点南疆口音。

    两个人在被底都是不着寸缕,一望可知刚经历过一场情事。磨延啜精瘦桀骜,此时仰在榻上,就任她这么一下一下地勾着,半晌又抓住了她的手指放在那一双丰盈的胸乳上包裹着揉捏,问道:“我好不好?”他汉话却几乎比央夏也还流利。央夏被他捏得弓下了身去,腻声道:“好死了。”磨延啜就笑,道:“去年春天我拿了你的身子,也是这般问你,你却没有这般答。”央夏道:“那时我只想着逃了回去。”磨延啜慢慢在她身上逐寸抚摸,道:“后来你却只想着逃了回来。”央夏道:“那自是因为你。”磨延啜道:“究竟是因为我呢,还是因为我告诉了你,你义父是何等样人?”

    央夏慢慢垂下了头去,喃喃道:“若不是你说,我怎知卫昙对我娘狼子野心?”磨延啜道:“他驱使你们辰华教,与北边斗了二十余年,咱们早将他摸得透了。”说着又去玩弄央夏的乳尖。央夏却一下子支起了身子,道:“你们是拿我来……害他?”磨延啜似乎自悔失言,安慰道:“是他咎由自取。”央夏又低下了头去,喃喃道:“可是……阿定为什么要那么偏帮他?我们两个,究竟谁对谁错?……我却并不想看阿定死。”磨延啜道:“你便是放不下你这个好弟弟,那一次衣带江边,你就拦住不许我杀他,可你自己偏又不肯放过他。”

    央夏怔了一会,才道:“我给阿定下过血蛊。他十四岁上来了葵水,身子就此承受不住,稍一发力劳神就小死过去。义……卫昙几乎要替他操办后事。是我想起娘以前留下的那些蛊虫里,有一种能催发人自身的力量,用给体虚的人可以吊命,只要以各种蛊虫和着鲜血炼化磨碎,做成药丸,也就够那蛊虫吃一阵子,但若没了这食物,蛊虫总会循着血脉,将宿主的心脏咬来吃了。”磨延啜听得一笑,道:“这次他又放你一条生路,你当真便忍心用虫子活生生吃尽他的心?”央夏低头道:“以前给阿定炼下的食粮,他再吃三年也是足够。三年时间,难道我还报不了我娘的仇?那时再做计议。”磨延啜道:“卫昙呢?你说他身上的那蛊虫已经醒了?”

    央夏忽然一笑,伏身在他心口,柔声道:“他胸口也是和阿定一般的一只血蛊!想来他当年花言巧语,骗了我娘身子,后来我娘便拿这东西去折磨他。”她说着,又似乎略为困惑,轻轻道:“可……为什么当时我娘死了,他却没有死?”磨延啜道:“想来是他武功高强。”

    央夏点头道:“是了!那时我察觉他体内的蛊虫还在沉睡,就将那东西催醒了,总要将他死得惨不可言。”她语气森冷,连磨延啜听着也是一寒。央夏却又拿手指点着他的心口,笑道:“据说我们南疆有种同命之蛊,久已经失传了,中蛊的两个人从此相互汲取生命,若一只蛊虫死了,另一只也该跟着一起死,那是情人间常常用的,后来却渐渐失传。你如今在南人这里也是如鱼得水了!待我找到了法子,一定要拿来用在你身上。不然我时时处处放心不下,只恐你负了心。”

    磨延啜注视她娇媚面孔。央夏眉眼虽然绝丽,但轮廓却极分明,眉骨深邃,较寻常南疆女子又有不同,显然又混有北方血统。他着迷地注视一刻,突然将央夏又压倒在身下,央夏惊喘一声,磨延啜笑道:“我又何必负心?”

    马车轧轧,韩亦昭赶着车,一路向西南而行。

    这马车是邵允诚给他备下的,出发之时,是邵允诚亲自执缰,一路送出了细柳城门,说道前些日子,听说了义军或是向细柳西南的徐家集而去。

    他执鞭驱马,心头却一路盘桓着邵允诚临别时的几句说话。

    “左使是老教主捡回来的孩子。老教主膝下当时只得央夏一个义女,原本也是要将他当女儿养的,可是他自己跪在老教主门前,求老教主教些功夫好去报仇,老教主便允他做了自己的儿子。邵某原来不知这些旧事,只是邵家世代行医,投在辰华教下面时,所接手的第一个病人便是他!我愧为医者,却对此脉象闻所未闻,一无办法,本以为他是要死得透了,却不知怎么又活蹦乱跳起来,练了一身出挑的功夫,到底成了老教主极倚重的左膀右臂。只是如今……竟又是十年前那般症候发作,更何况……更何况!”

    当时邵允诚双眼灼灼地看着他,似乎堆了许多疑问,又不曾问出口,只道:“阳气虚竭,好生将养,或还有些日子的寿命,但若是真拖到了瓜熟蒂落,怕也是撑不过的了。”韩亦昭满腹疑惑,问道:“什么瓜熟蒂落?”邵允诚未答,听萧定在车里剧烈咳嗽起来,韩亦昭便回身去看。再回头时,邵允诚只长叹一声,道:“诚济堂最好的参茸,都已经拉在车上,还有些炮制好的益气养血的成药。”萧定隔着车帷缓缓道:“我知道了。”邵允诚便在车下尘土中拜倒下去,道:“请左使保重。左使所托,邵三必将粉身碎骨的成全。”

    徐家集距离细柳城有一日半的行程,一路赶车到了晌午,略作打尖,下午又再前行,萧定在车里一直不曾说话。韩亦昭几次有心要引他说些什么,抛了几个话引子,都只得到一片近乎荒凉的沉默,不由得有些丧气,轻轻问道:“是难受得紧么?”萧定仍是不答。韩亦昭眼看天色擦黑,终于按捺不住,扭头挑开车帘子,道:“徐家集也是大集,必有良医,便徐家集没有,总也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大不了咱们一路访上京师,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了你。”萧定道:“然后再锁拿到义军中,开堂问罪,插箭游营,一刀斩了,算是给你与甲字营一个交待。”

    韩亦昭原本只想引他说话,却不想他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心中烦乱已极,猛地勒住了马缰,道:“今日不走了。”

    萧定就静静坐着,抬眼望着他,韩亦昭偏腿坐在车厢一侧,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要我怎样?连邵三那般背叛出卖,你也肯一再担待。我呢?我诚心诚意,只盼能救治于你,你只是一刀一刀往人心窝子来扎。萧定,难道我在你眼里,其实连邵三也不如?”萧定道:“我要你当下放了我,你可肯放?”韩亦昭斩钉截铁地道:“不放!”萧定道:“我本也知道是如此。”说着又浅浅一笑,道:“将军要我来细柳城,我便随你进城。将军要将我一刀斩了,我便让你一刀斩了。左来我已经是废人一个,只此无用之身,至今又是人人得而诛之,连我出身的教派,竟也不能相容。……将军想听我说些什么?吹笛不吹,唱曲儿不唱?再不然,好歹这个身子还在,将军肏我不肏?若是能在死前让将军快意一场,也不枉这些日子大费周章的折腾到如今。”

    韩亦昭突然涌上一种极度的恨意。他至此方知道,纵他千辛万苦,拼尽全力,将萧定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这个人的心——之前他未曾得到过,现下却是根本已经死了!

    他一腔恨意无处发泄,突然间抓起马鞭,跳下车辕,发泄般玩命抽打道旁一棵老柏。柏树皮质坚硬,连一道痕迹也不泛起,他一鞭鞭用尽全力抽了下去,看看新绞的皮鞭又抽得几乎只留下半股皮条悬着,突然就将皮鞭一掷,拔出直刀,用力向树上砍去,嚓地一声,刀身嵌入树中,摇撼两下,竟是拔之难出。韩亦昭尤嫌不足,向那大树上拳打脚踢,用力踢踹,踹得树干微微晃动,但终究连针叶也没落下一根来。官道上路人来往,都是如看疯子一般的侧目看他。

    他踢了一会,自感力竭,终于住手,慢慢蹲坐了下去,拿头顶着树干,只觉得一腔酸涩涌上心头,眼前渐渐模糊了。过了一会,觉得手上一阵凉,抬起头来,原来是萧定跪在树下,正取伤药慢慢往他指节上抹拭。韩亦昭低下眼睛,看见自己两个拳面上一片血肉模糊,突然将手猛地一甩,连伤药罐子都挥在地下打得粉碎。他瞟着萧定,冷冷地问道:“你还要什么?你要我即刻送你回转辰华教,陪你去找陆湛他们?你要我再上那废园子里去翻出了你义父来?你要我在战场上抓住了你姐姐,再亲手捧到你面前?萧定!我能给的,也都给得罄了!”

    萧定不做声,就默默自尘泥中捡拾药罐碎片。那罐子想来是诚济堂所制,满满一罐芬芳苦涩的上好药膏如今都翻在道旁泥里。捡了两下,到底也知捡不起来,就抬起细长的黑眼睛,和他直直地对视在一起,韩亦昭只觉得自己眼里泪水渐涌,强遏住了。萧定却又是温温柔柔地一笑,轻轻道:“那些都是很好的。只是于我也已经不甚重要了,也都交卸了出去。我什么都不要,只望将军带我返回义军,容我干干净净的一死。”韩亦昭冷声道:“放你娘的屁!”萧定柔声道:“我再没什么阴谋诡计。我委实不想死,也不该死,可我活不下去了。与其再熬上些日子,四处求医问药,痛苦不堪的拖死,不如就交在你手里。我知将军心中有我,日日夜夜的牵挂于我,但不过是又一道重担压在我身上,我实已担不动了。”说着翻过手腕给韩亦昭看,腕骨瘦得血管都一条条凸了出来,轻轻道:“这些日子我一次一次的心口发疼,有时候疼得梦里也醒了来。将军爱我也好,恨我也罢,难道当真是要看我拖上半年六个月,活生生的痛死熬死才肯放手?”韩亦昭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说过了,定要将你送上木驴去,倒要看能不能肏出你一句真心话来。”

    萧定便又笑,重又抓住他血肉模糊的手,拉开衣襟,慢慢按在自己胸口上,指下粗糙凹凸,仍是那一圈咬就的疤痕。韩亦昭心里突然一酸,萧定又道:“到了徐家集也不必求医,回你义军军营便是。甲字营之事终需一个交代,留着我未免太伤士气。”顿了一顿,含笑道:“我为将军筹措如此,再说我没有心,我胸腔里疼的怕是石头了。”

    韩亦昭掰碎了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但觉胸中如碾压般酸楚。自壶嘴坳逃出生天后他曾无数次想过,如何声嘶力竭向萧定质问,迫得他哑口无言,最后痛快一刀捅进他心窝。而自萧定重创之后,他又无数次自欺欺人,假装这世上从不曾有过一场令甲字营覆灭的血战,萧定终于肯停留在他的身边,如驯顺的猎鹰驻于手腕,而雷家父子和三百将士好好地活在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到细柳城之前那一段不问世事的养病日子,虽然一般的焦灼难耐,现在想起来竟直如世外桃源一般。可是义军驻防徐家集,明日终就要赶到了!……他心乱如麻,耳中却听萧定又问道:“听说人死之后,要在生死簿上衡量善恶,罪孽深重的要进十八层地狱。我自然是要上刀山,下油锅的了。也不知那时又痛是不痛?”韩亦昭只是不答。萧定道:“到时我若痛了,就托个梦告诉将军。”韩亦昭忍不住道:“告诉我做什么?”萧定微笑道:“将来给将士致祭的时候,也好对他们说一声,大仇报得彻底,让他们英魂安宁些。”韩亦昭烦躁至极,怒道:“你管我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