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集东面，南面，集上，一百四十户，十五岁以上民壮已经连夜叫起，遣往山下听候。”
“潜山下散户，有一户算一户，都已发与赤色军旗！”
“北面往官帽村方向十五户，已经给了一家一只皮鼓！”
曙色里，一匹又一匹义军斥候的白马奔了回来，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消息。祁霄的脸色越来越是紧张，终于忍不住去问身边的朋友。“亦昭，这般当真有用？”
“有用无用，只能如此。”韩亦昭缓缓地说，他当此时竟有了些难得的清心静气。“徐家集未设官军，能动用的就是咱们千把人，又是义勇，斛连带来的却少说有两千来训熟了的马队。若要排兵布阵正面对冲，打咱们两三个也是打了，绝扛不过他们。这一点不光是咱们知道，就连斛连也是知道的。”
“那你……为何不派人撤走周边农户，免得过多伤损？”
“便是不能撤！咱们打了败仗，撤这么三家五户的有何用？同罗人的好马队，追谁也是追得上！何况徐家集本是大集，仓促之间，便人能撤了去，满仓的豆子麦子，耕牛农具，难道一并撤了去？雁归原上已下了雪。这些保不住，单留下成千的百姓，眼看着就是下一个江牙。——江牙人卖儿卖女，祁霄，我却是亲见的！”
“可……咱们连夜安排起民壮，赤旗，皮鼓，又有何用？”
“不过是盼着同罗人摸不清咱们的底细。斛连素称智将，凡多智者必多疑！咱们只能照唱一出空城计。潜山下到徐家集各农户，分头山中擂鼓，招扬旗帜，让斛连以为咱们一千来人又分了几个地方的兵。他必择着最薄弱的一处而攻，那便是自北边下来，沿大路向南捅个对穿，来时大约是正午。南边我却将咱们义军伏下——不能分兵了，就是全伏在那里，大造声势，拖住斛连到天黑就好！收敛起的民壮五六百人，虽然不通军事，但我只需他们团聚在树林之中，点起松明火把，大声呐喊，造些烟尘。今年春天衣带江畔，同罗人不就是拿羊只这样演了我们？——让他心里疑咱们更有大股的伏兵。咱们义军虽是就这千把人，可是雁归原上还有李贯亭和石丛茂！就让他以为这两家还能来救。兵不厌诈。石李不睦之事虽广为人知，但不论他们疑到哪一边头上，都能略缓进攻之势。徐家集这地方太过靠南，他们是守不住的，只想咬一口肥肉，可不愿被包在了里头！咱们只需顶住一个白天，就是逼着他们走！”
“可……能成么？”祁霄心里仍是没有底。
“只盼斛连那边，没有太能摸得清咱们底细的人！”韩亦昭缓缓地说，望着即将亮起的天色。“若当真将咱们这点实底子摸得透了，管他什么民夫什么旗鼓，一并正面顶上来就是了，咱们如何战得过！李贯亭石丛茂，怕是救不得咱们了！”
他看着祁霄惊得煞白的脸，声音里也满是苦涩。“前些天军中的信鸽，密称李贯亭那边今冬粮秣奇缺，虽然训练精强，到底军心大坠，这般大老远强行军的来救，只怕赶之不及。石丛茂怕仍是跟秦老狗一条心，谁都有心救咱们，只他未必！……咱们得官军的救援的机会，怕是连三成也无。同罗人能信，我自己都不信！”
“那……”祁霄隔了许久，突然想起，不由得问。“你连徐家集的民壮也都留下了，怎么安置……他？难道连他也和咱们一起作战？小月子还没坐到一半！”
“让他给咱们看家！你我不在时，事务处置由他！”韩亦昭回头看了一眼军营，又扭回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刚硬。“他自己挑的，我也让他去！他死了也好，我死了也罢，谁都不要怨！比起送他逃回细柳，我也宁可他如此，配得上做我妻子！”
日头渐渐升起，燕铭立在军营中，目睹十个百人队整整齐齐的列成了长蛇阵，晨光中逶迤远去。这一去，更不知有多少能够再回来。
他看了一会，又回头去看身边的这位韩夫人，夫人正披着韩将军留下的一件披风，也是黑底子。夫人其实是个极英秀的男人，也不知如何嫁与了韩将军。燕铭心里对韩将军是极崇敬的，只觉他带兵打仗，刚不可折，的是男儿本色，只是对这位夫人，当真是时时处处，一万分的陪着小心。夫人身子不好，韩将军走时特地将这一袭披风留了下来，说产后虚弱，只怕夫人受了风。
可夫人实实在在的是个男人，身材高挑骨架坚硬，喉结清清楚楚，声音也是男声，乃至于刚硬的下颔线条，刀削般干净利落，便谁看了也说一声秀拔出挑。若说他不顾世俗，甘愿雌伏，当真嫁与韩将军为妻，也不是什么异事。可奇就奇在他当真也怀了孕！三军上下，当时没一个不私下议论此事的，夫人偶然站在营房门口逗弄棠棠，来来往往多少人都见着他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后来又过了些日子，突然就见韩将军脸上极其难看的神气，有人传说是夫人那个孩子没有留住。燕铭起初不信，后来见韩将军一个人偷偷的去营外祭坟，外头甲字营那个衣冠冢旁边又添了一抷新土。夫人坐着小月子，肚子平得可怜，眼睛也空得可怜。燕铭心里同情韩将军，也同情夫人遭这一番磨难，但凡将军夫妇有什么差遣，都是不辞辛苦的照办。这次韩将军踌躇再三，极郑重问过燕铭。“我将他留了给你，你成不成？你若不成，我就是死了也带他在身边照应！”
燕铭一个激灵，情不自禁的立直了，大声的答了一句。“成！”
韩将军认真看他一眼，就将马缰交在他手里。那是韩将军自己的白马，极神骏又温顺，燕铭以前眼热得紧，只盼着得机会骑上一骑，便不得骑，摸一摸也是过瘾。这一次这匹良驹交在手里，却一刻也不敢放肆骑了出去，只牵着白马眼睁睁的盯着夫人，不敢让他走出视线半步去。
夫人倒也并不令他为难，只平平静静的站在营口，目送着韩将军带兵而去。去时韩将军竟无一眼回顾，燕铭心里觉得许是将军怕多看了一眼，便走也走不成了。他又担心夫人难过。夫人嘴上无一字道及韩将军，但心里亦极爱重。燕铭亲眼见过夫人一笔一笔的为将军誊战报和信件。将军是武人，字极粗疏，有时候还有个把别字，夫人每每逐字誊清。燕铭也就开过蒙，认识三百来个字，瞧着夫人那极隽秀的一枝笔，打心眼里羡慕。将军要做沙盘，夫人就彻夜一粒米一粒米的粘了起来，将军挂破了的衣裳，夫人一针一针的缝缀。他如不是个男人，实在是最温顺的妻子。可男人能为男人做到这般地步，连孩子也一并怀了，还能有什么说的？燕铭隐隐觉得韩将军这个夫人，与他相知如此相待如此，就放在举世也是难求，只不知道两人情重如此，究竟又为什么夫人眼里总蕴着一股子悲凉神色。难道是因为夫人身子不好，竟不能与韩将军长久相守么？自那个孩子掉了，夫人虚弱得紧，此时站在风口里就有些咳。燕铭不敢再由着他久站，大着胆子问道：“咱们进了营房去？”
夫人看过他一眼，淡淡的点一点头，就转过身去。突然间头顶上一阵翎羽扑响。燕铭是熟悉这声音的，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接得一羽信鸽停在腕上。紫项绿顶的好鸽子，一看便是军中饲养。想来是官军传递的消息，只是慢了一刻，到来时韩将军刚领队出发，自也就无人处置。他身为斥候，有通传信息之职，就拆开看了一眼，只是识字不多，读着费劲，有几个字还得请教夫人，总算是大体明白是石丛茂将军自磴台急报，通知同罗人南犯徐家集而自己不能出兵。燕铭是知道这位石将军与邱靖邱将军的死大有关联，邱将军是个大大的忠臣，孤女还寄养在军中，那么石将军自是个大大的奸臣。听闻他果然不肯相救，不禁呸呸了两声，将信纸恨恨揉做了一团要扔时，却被夫人伸手取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微冷，却有力量，垂眼又看过一遍信，就管燕铭要笔。燕铭哪里有笔，只得胡乱寻了根树枝，一头在火盆里烧过了。夫人就握着这炭条，斟酌一刻，写下三五行字句，燕铭就认识最后几个字：“将军幸勿自误！”转头又命燕铭取了往李贯亭处的鸽子，同样内容略改了几个字，一撒手，两只信鸽双双飞起，各自往西往北去了。夫人又将石丛茂的信交在燕铭手里，嘱燕铭将此事通传韩将军。燕铭并不敢离开，随便从留下的三十名骑兵里打发了个人去了。
“潜山下散户，有一户算一户，都已发与赤色军旗！”
“北面往官帽村方向十五户，已经给了一家一只皮鼓！”
曙色里，一匹又一匹义军斥候的白马奔了回来，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消息。祁霄的脸色越来越是紧张，终于忍不住去问身边的朋友。“亦昭，这般当真有用？”
“有用无用，只能如此。”韩亦昭缓缓地说，他当此时竟有了些难得的清心静气。“徐家集未设官军，能动用的就是咱们千把人，又是义勇，斛连带来的却少说有两千来训熟了的马队。若要排兵布阵正面对冲，打咱们两三个也是打了，绝扛不过他们。这一点不光是咱们知道，就连斛连也是知道的。”
“那你……为何不派人撤走周边农户，免得过多伤损？”
“便是不能撤！咱们打了败仗，撤这么三家五户的有何用？同罗人的好马队，追谁也是追得上！何况徐家集本是大集，仓促之间，便人能撤了去，满仓的豆子麦子，耕牛农具，难道一并撤了去？雁归原上已下了雪。这些保不住，单留下成千的百姓，眼看着就是下一个江牙。——江牙人卖儿卖女，祁霄，我却是亲见的！”
“可……咱们连夜安排起民壮，赤旗，皮鼓，又有何用？”
“不过是盼着同罗人摸不清咱们的底细。斛连素称智将，凡多智者必多疑！咱们只能照唱一出空城计。潜山下到徐家集各农户，分头山中擂鼓，招扬旗帜，让斛连以为咱们一千来人又分了几个地方的兵。他必择着最薄弱的一处而攻，那便是自北边下来，沿大路向南捅个对穿，来时大约是正午。南边我却将咱们义军伏下——不能分兵了，就是全伏在那里，大造声势，拖住斛连到天黑就好！收敛起的民壮五六百人，虽然不通军事，但我只需他们团聚在树林之中，点起松明火把，大声呐喊，造些烟尘。今年春天衣带江畔，同罗人不就是拿羊只这样演了我们？——让他心里疑咱们更有大股的伏兵。咱们义军虽是就这千把人，可是雁归原上还有李贯亭和石丛茂！就让他以为这两家还能来救。兵不厌诈。石李不睦之事虽广为人知，但不论他们疑到哪一边头上，都能略缓进攻之势。徐家集这地方太过靠南，他们是守不住的，只想咬一口肥肉，可不愿被包在了里头！咱们只需顶住一个白天，就是逼着他们走！”
“可……能成么？”祁霄心里仍是没有底。
“只盼斛连那边，没有太能摸得清咱们底细的人！”韩亦昭缓缓地说，望着即将亮起的天色。“若当真将咱们这点实底子摸得透了，管他什么民夫什么旗鼓，一并正面顶上来就是了，咱们如何战得过！李贯亭石丛茂，怕是救不得咱们了！”
他看着祁霄惊得煞白的脸，声音里也满是苦涩。“前些天军中的信鸽，密称李贯亭那边今冬粮秣奇缺，虽然训练精强，到底军心大坠，这般大老远强行军的来救，只怕赶之不及。石丛茂怕仍是跟秦老狗一条心，谁都有心救咱们，只他未必！……咱们得官军的救援的机会，怕是连三成也无。同罗人能信，我自己都不信！”
“那……”祁霄隔了许久，突然想起，不由得问。“你连徐家集的民壮也都留下了，怎么安置……他？难道连他也和咱们一起作战？小月子还没坐到一半！”
“让他给咱们看家！你我不在时，事务处置由他！”韩亦昭回头看了一眼军营，又扭回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刚硬。“他自己挑的，我也让他去！他死了也好，我死了也罢，谁都不要怨！比起送他逃回细柳，我也宁可他如此，配得上做我妻子！”
日头渐渐升起，燕铭立在军营中，目睹十个百人队整整齐齐的列成了长蛇阵，晨光中逶迤远去。这一去，更不知有多少能够再回来。
他看了一会，又回头去看身边的这位韩夫人，夫人正披着韩将军留下的一件披风，也是黑底子。夫人其实是个极英秀的男人，也不知如何嫁与了韩将军。燕铭心里对韩将军是极崇敬的，只觉他带兵打仗，刚不可折，的是男儿本色，只是对这位夫人，当真是时时处处，一万分的陪着小心。夫人身子不好，韩将军走时特地将这一袭披风留了下来，说产后虚弱，只怕夫人受了风。
可夫人实实在在的是个男人，身材高挑骨架坚硬，喉结清清楚楚，声音也是男声，乃至于刚硬的下颔线条，刀削般干净利落，便谁看了也说一声秀拔出挑。若说他不顾世俗，甘愿雌伏，当真嫁与韩将军为妻，也不是什么异事。可奇就奇在他当真也怀了孕！三军上下，当时没一个不私下议论此事的，夫人偶然站在营房门口逗弄棠棠，来来往往多少人都见着他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后来又过了些日子，突然就见韩将军脸上极其难看的神气，有人传说是夫人那个孩子没有留住。燕铭起初不信，后来见韩将军一个人偷偷的去营外祭坟，外头甲字营那个衣冠冢旁边又添了一抷新土。夫人坐着小月子，肚子平得可怜，眼睛也空得可怜。燕铭心里同情韩将军，也同情夫人遭这一番磨难，但凡将军夫妇有什么差遣，都是不辞辛苦的照办。这次韩将军踌躇再三，极郑重问过燕铭。“我将他留了给你，你成不成？你若不成，我就是死了也带他在身边照应！”
燕铭一个激灵，情不自禁的立直了，大声的答了一句。“成！”
韩将军认真看他一眼，就将马缰交在他手里。那是韩将军自己的白马，极神骏又温顺，燕铭以前眼热得紧，只盼着得机会骑上一骑，便不得骑，摸一摸也是过瘾。这一次这匹良驹交在手里，却一刻也不敢放肆骑了出去，只牵着白马眼睁睁的盯着夫人，不敢让他走出视线半步去。
夫人倒也并不令他为难，只平平静静的站在营口，目送着韩将军带兵而去。去时韩将军竟无一眼回顾，燕铭心里觉得许是将军怕多看了一眼，便走也走不成了。他又担心夫人难过。夫人嘴上无一字道及韩将军，但心里亦极爱重。燕铭亲眼见过夫人一笔一笔的为将军誊战报和信件。将军是武人，字极粗疏，有时候还有个把别字，夫人每每逐字誊清。燕铭也就开过蒙，认识三百来个字，瞧着夫人那极隽秀的一枝笔，打心眼里羡慕。将军要做沙盘，夫人就彻夜一粒米一粒米的粘了起来，将军挂破了的衣裳，夫人一针一针的缝缀。他如不是个男人，实在是最温顺的妻子。可男人能为男人做到这般地步，连孩子也一并怀了，还能有什么说的？燕铭隐隐觉得韩将军这个夫人，与他相知如此相待如此，就放在举世也是难求，只不知道两人情重如此，究竟又为什么夫人眼里总蕴着一股子悲凉神色。难道是因为夫人身子不好，竟不能与韩将军长久相守么？自那个孩子掉了，夫人虚弱得紧，此时站在风口里就有些咳。燕铭不敢再由着他久站，大着胆子问道：“咱们进了营房去？”
夫人看过他一眼，淡淡的点一点头，就转过身去。突然间头顶上一阵翎羽扑响。燕铭是熟悉这声音的，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接得一羽信鸽停在腕上。紫项绿顶的好鸽子，一看便是军中饲养。想来是官军传递的消息，只是慢了一刻，到来时韩将军刚领队出发，自也就无人处置。他身为斥候，有通传信息之职，就拆开看了一眼，只是识字不多，读着费劲，有几个字还得请教夫人，总算是大体明白是石丛茂将军自磴台急报，通知同罗人南犯徐家集而自己不能出兵。燕铭是知道这位石将军与邱靖邱将军的死大有关联，邱将军是个大大的忠臣，孤女还寄养在军中，那么石将军自是个大大的奸臣。听闻他果然不肯相救，不禁呸呸了两声，将信纸恨恨揉做了一团要扔时，却被夫人伸手取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微冷，却有力量，垂眼又看过一遍信，就管燕铭要笔。燕铭哪里有笔，只得胡乱寻了根树枝，一头在火盆里烧过了。夫人就握着这炭条，斟酌一刻，写下三五行字句，燕铭就认识最后几个字：“将军幸勿自误！”转头又命燕铭取了往李贯亭处的鸽子，同样内容略改了几个字，一撒手，两只信鸽双双飞起，各自往西往北去了。夫人又将石丛茂的信交在燕铭手里，嘱燕铭将此事通传韩将军。燕铭并不敢离开，随便从留下的三十名骑兵里打发了个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