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徽坐在木廊上,望着不远处正忙碌不停的少女。她一边看图纸,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指指点点,指挥她脚边上的那群奇形怪状的偃甲人偶搬运材料,铸打熔炼矿石玄晶。

    他从小在月门长大,月门在方界极北,那里成年天寒地冻,太阳就像被冻在天上似的,幽幽地散发寒气。只有不断地挥出手中之剑,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此时正是日光城最炎热的夏季,日光炽烈,她嫌熔炉太热,干脆把那些制偃甲的工具搬到了日下学宫的空地上,左右四处无人,也不会有人敢偷了朱玺殿下的偃术去。

    她穿着轻薄的雾蓝丝织凉裙,头上随意挽了个丸状的髻子,近日她都没有戴那一支红玉的簪子。多余的碎发晃晃悠悠地从她的耳后冒出来,在风中一摇一摆,好不惬意。那双纤纤素手不时握着一支细细的炭笔在纸上勾勒什么,她说话时嘴唇翕动如啾啾小鸟,有时蹙眉沉思,恍然不觉炭笔的墨痕擦到了脸颊,弄得那张明妍小脸犹如精怪,可爱迷人得很。

    这是印徽第一次看见朱玺在制作偃甲时的模样,和他梦境或是之前在脑海中勾勒的她不同,当她专注在偃甲上时,不再宁静沉默,她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和生机,她会生气,会笑,会烦恼抓狂,全然不是那个木头美人的她。那双夜睛就像盛满了繁星的夜,闪闪发光。在他眼里,有了熔炉烟火的陪伴,朱玺才是完整的她。

    朱玺似乎又遇见了什么难题,蹙着眉好一会了,终于长叹一声,扔了纸笔道:“我做不出来,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呢?连父亲都没有做出的【活偃】,我连玄力都没有,想要做出这个简直…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谓【活偃】正是和人体相融合的偃甲,试想,若是一人失了腿,用偃甲做一个腿安上即可像真腿一样活动自如,该是多了不起的事。偃术之道,传承数千年,若有上好的材料,顶级的偃术师能做出与真人无异的偃甲,可唯独用在人身上的活偃,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偃术师做出来过。

    她一扭头,看见印徽正望着她。那身荷青色云鹤纹羽织冷衣在他身上格外合适,光是看着他,就觉得燥热的心凉爽多了,他长发披肩,眉眼含情,在开得正炽烈的深红花海之中对她浅浅勾唇,情意似有还无,看得如云似雾,就算是一方磐石被他瞧了,都得点化作石精随他而去。

    一时之间,朱玺晕晕乎乎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若他是个偃甲人该多好。

    第二个想法又冒了出来:我可以做一个像他一样的偃甲人!

    正在朱玺发呆之际,那个好看的人说话了:“怎么,出了什么事?可是偃甲做得不够顺利?”

    他的声音都那样好听,如灵泉水声,听了后就像有一块冷玉熨帖在滚烫的胸口那般舒适。

    木廊的栏杆不高,朱玺也懒得绕道。近日,她学完了瑜伽,温情就让黎川教她们所谓的【女子防身术】,虽只是动作简单的体术,朱玺却感觉自己越发地身轻如燕,甚至小腿上都有了结实的肌肉。

    她的性子直接爽快,索性提了裙琚,越过木廊下开的美人掌花丛,一个漂亮的翻身,就落在了印徽的身边。

    印徽皱了皱眉头,内心摇头苦笑:这日门家的大小姐除了脸和梦中一样外,不管是性子还是为人处世都与梦中全然不同,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只是,这样的变化,他丝毫不排斥,甚至有些喜欢。

    想来,梦里他就是这样喜欢上荧火的,他一向喜欢那些温暖活泼的小生命,仿佛只要靠近它们,他的心也暖了起来。

    直到出了月光城,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厌恶那里。他讨厌寒冷的,僵硬的,死板的东西,他厌恶他的师父,师弟,他们一个个地似乎长了同样一张脸,一张没有表情的,僵硬的脸,就如同他梦中看到的朱玺一样。

    现在,他终于走出来了,这里到处有鲜花,毛茸茸的小兽在四处乱跑,太阳晒得他暖烘烘的,他生命中从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光。

    当然,还有她。

    鼻尖传来她身上的香味,不是香料的味道,而是火焰的香味,像是有羽毛轻轻搔他的鼻尖,让他的心里有几分痒。

    他俯视着她,她的头靠在栏杆上,正正地与他的目光直视,就像她躺在他的怀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