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泠依言起身走到大舅母身边,她便颇亲昵地拉着沈西泠的手。沈西泠不认得她,被她这样亲昵地拉着手心中有些不自在,但那时候她还是很感激她,于是只温顺地站在这位舅母身边。

    她大舅母又继续说:“为小姑下葬原是应当应分之事,至于收养了你,也不过是府中多添一双筷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初小姑私奔之事惹得公公不快,已说了再不认她,如今他老人家虽已仙逝,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总不好违逆了逝者的意思。”

    她二舅母闻言笑了笑,接口道:“小姑的事儿,我和弟妹入门晚,倒知晓得不多。只是听闻她原是许给琅琊太守家的公子,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后来却又逃了婚与人私奔了?”

    二舅舅听言冷哼了一声,骂了一句什么,又说:“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脏污了门楣的东西!”

    她三舅舅又跟着说:“她不与太守之子成婚,先前还以为是另寻着了什么好前程,后来才晓得是在给人家作外室,连个正经的妾都不算!几年前尧哥儿想去建康某个差事,听说大哥还亲自写过信给她,她却放着自家侄儿的事儿都不管。如今死了,倒想起咱们这帮亲戚来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三舅母摆了摆手中的绢帕,拧着细眉说:“我这做嫂子的,原不该这么说小姑,只是这事儿她办得未免忒不地道,如今死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死了?若是染了什么腌臜的病,可就更不合适葬在咱们家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让沈西泠听不明白的话。她虽听不懂,但也晓得他们在辱骂母亲,就像当年父亲的那位夫人一样,他们的神情很像。她的母亲虽然吃了许多苦、有许多的不如意,但沈西泠晓得她一直是很快活的,她很爱父亲、父亲也很爱她,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笑意盈盈眼神缱绻。

    她很想大声地反驳他们,就像上次那位夫人来辱骂母亲时她做的那样,可是她不敢,她害怕她这样做了,他们就更不会为母亲落葬,她的母亲就无法入土为安。因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惨白地跪在大舅母的脚边,恳求她:“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舅舅舅母来养活,只求你们高抬贵手,为我安葬了母亲,我愿为奴为婢伺候舅舅舅母报答你们的恩情,求求你们,葬了母亲吧……”

    她的大舅舅神色威严,一直端坐在堂上,其余的舅舅舅母七嘴八舌说了那么多句,他都不曾说话。她大舅母似乎也敬畏夫君,听了她的恳求后并未说什么,只是偷瞧大舅舅的脸色,见他神情冷淡隐约还有些厌恶,便晓得了他的意思,转而对沈西泠说:“丫头,不是舅母心狠,实在是你那母亲令人不齿,她已不再是韦家的人,自然便不能葬在韦家。”

    她将沈西泠紧紧抓着她裙裾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慈眉善目地笑着对她说:“你也不要怨怪我们,要怪,便怪你自己的命数吧。”

    沈西泠被韦氏的家奴赶了出来,连同她母亲的棺椁一起。

    琅琊的冬天很是寒冷,她被赶出来的时候虽然并未下雪,但天色阴霾、寒风凛冽。她紧紧裹着裘衣,站在母亲的棺木旁不知何去何从。

    她太瘦小了,一个人根本抬不动那棺,可韦家的人却不愿意援手。她想,她应当将母亲埋了,可是琅琊虽是母亲的故乡,但她的亲人对她如此冷漠,想来她也不愿埋骨至此。母亲死前曾紧紧拉着她的手,马车虽一路驰往琅琊,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看着建康的方向,她在建康其实并不曾过上多好的日子,但那个地方有父亲,想来母亲她,总归不想与父亲分离的吧。

    沈西泠依偎在母亲冰冷的棺木旁,过了许久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身上的长裘脱下,朝街市走去。

    她去了当铺。

    说来当铺这种地方倒与她极有缘份,她自幼便是这里的常客。琅琊与建康有许多不同,但两地的当铺倒是很相似,一样有许多被典出去的宝物,一样有许多面露悲色的人。

    沈西泠将齐婴的长裘当了。

    其实这东西并不是她的,她不该将它当了,只是这是她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得用它换了钱才能赁上一辆回建康的马车,将母亲带回父亲身边。也许她并不能见到父亲,也许她回去以后就会被那些穿甲佩刀的人抓起来,可是就算那样她也要将母亲带回去——那里才是她们的故乡。

    当铺的伙计给了她二十两银子。

    她虽年纪小,但自幼就常随母亲典当物件儿,对当铺里的行情十分熟悉。那伙计估计看她年纪小,便有意压了价,其实她晓得那件裘衣十分名贵,不应只值二十两,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银子收了,转而去了车马行。

    那时年关将近,车马行的伙计听说她要从琅琊去建康,觉得路途太过遥远,便没有接。她苦苦求了很久,又多给了许多酬劳,对方才答应下来,允诺她明早出发。

    沈西泠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总算为母亲办成了一件事,而丝毫没有想到,她将所有银子都花掉了,今晚她要住在哪里、该吃什么。她只是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