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揉揉眼睛,迷瞪瞪地往外看,才发觉是雨大的过分,密集地撞在石板上,连带着缩在大门内的他也沾了些许寒气,他扫过对面,却忽然发觉对面答应帮他站风的小秦子消失不见了,难不成是他偷懒的空就出事了?!他忙轻手轻脚向内殿看去,只见宫女们快速而安静地端着木盘于殿内走动,他走过去偷偷找到另一个和他同乡的太监,往那边挪挪眼睛,金龙殿里的个个都是人精,那人意会,正目轻声道:“方才小秦子他爹派人来叫他进去,应是陛下梦魇。”

    阿宝这才松一口气,连忙低声道谢,摸着墙角又走了回去,睁大了眼睛看夜。

    大殿内,龙床上的男人还没醒,室内烛火幽幽照在他脸上,可见他被汗浸湿的半张脸颊,浓眉紧锁,嘴唇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呻吟。旁边的女官们战战兢兢为他拭汗,只从小便跟随皇帝的大总管张全不断轻声唤:“陛下、陛下?”,他却仍不醒,半边身子踢开被褥,大手抓着被角,绷着筋脉扯弄,张全顾不得太多,忙扯开些他领口,昏暗光线下仍可发现他皮肤发红滚烫,皇帝是个成年而健壮的男人,纵躺着也能看到胸前的伟岸胸肌,张全知道陛下平生最厌恶他人触碰其肢体,便隔着布料按在他心口,感觉没有太大的异常才一擦额上冷汗。不怪他如此慌张,自谢尚书【谢隐】寻得良方调理陛下龙体后他便康健许多,如正常儿郎一般,哪里想的十年过去,忽的半夜梦魇?

    魏延虽闭目,但却并不是没有意识,只他似乎仍陷在那寒刀一闪而过,他便头颅滚地的刹那,不得脱身,持刀那人双目在雷雨天忽然发白的天幕下被照亮,是异族人的颜色,若兽类的瞳孔,冷,四肢如溺江一般无力,不受支撑,他恍惚间发掘自己只余一头颅,在阴冷的浸透了冰凉血液的地面上滚动,谢隐在哪?玉祁臣哪里去了!这才想起他们都已经死了!他心神俱裂,要尖叫却不得发声,直到终于睁开双眼,恍如隔世。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前是夏云灰的纱帐,这似绿似灰的料子在夜里一如某个令他安心的身影,是皇帝多年来隐秘的心思,因他喜好,这上面不设花纹,极沉静而泛着柔光的料子,有多久没看到这颜色了,大脑中尖锐的疼痛也似乎一下子被这帐子隔绝了,他转动眼珠,只看到张全面上又喜又惊,关切地跪在地上向上看着他:“陛下总算醒了。”

    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夜间沙沙而过的风:“......今日何日?”

    张全躬身道:“回陛下,今日是六月初六,已是丑时中。”

    魏延低声呢喃:“六月初六...”他本想起身,奈何浑身无力,但已经想清楚了大概,想来是苍天有眼,叫他得此机遇,死于剑下的日子,虽因他被玉祁臣囚禁并不大清晰,但想来也是离之四月左右。他左手紧握成拳,骨骼都因为这恨意和惧意而颤抖,这一世,他定然定要救下老师,惩玉祁臣,杀那索命人!张全连忙凑上来扶他靠在床头,魏延忍不住咳一两声,双目只如火淬般望向张全:“明日宫门一开,便去召玉朝议【玉祁臣】进殿直面。”【朝议郎-六品虚职】

    这朝议郎玉祁臣本是魏延宠臣,一向得他青眼的,却不知为何陛下忽的这样反常吩咐,然为天子奴,他便只好应承,不过在心里忧心几下那位玉家的小郎君罢了。

    玉祁臣匆匆进殿。

    往常陛下召他,并不会赶得这么紧,这回来叫人的小太监领了他的赏,还好心提醒他,陛下昨日梦魇。他便以为是魏延身体不适,叫他进去陪伴他,又逢谢隐不在,他庆幸昨日洗浴过,今日身上还带着隐隐的熏香,连忙着了件鱼月影白的衣裳,披皓白宽袖长袍,系青灰腰带,佩玉珏带香囊,烨然若仙,才端端上了马车。他虽是玉家长子,但其实也不过十七年华,肤色白皙长发如墨,这般衣着,正如月下的明珠,翩翩美少年。待他下了马车到了宫门,于宫道上行走,两旁的宫女内侍们也有些忍不住不瞧他。玉朝议,出了名的俊咧。

    昨夜大雨,虽有宫人擦洗走道,但难免有些地方顾及不到,因怕将衣裳弄脏,玉祁臣还有些偷偷地提着下裳,直到错开御书房,进了金龙殿,他才放下心来,好在并未污损。不过这些小心思,旁人并看不出来,只觉他一举一止皆不出过错,如冰雪造就。别了那内侍,女官引他入内,还是不往书房,直接往陛下的宿处去的,玉祁臣猜想陛下大抵身体也跟着有些不适,否则不会选了此处见他的。很快便到了,他们撩起帐子,他行礼入内,扫见陛下躺在椅上,面色十分苍白,他跪下行礼,曰:“臣拜见陛下。”

    一秒,两秒,三秒。

    陛下没有回应他。奇也,怪也!玉祁臣心下十分惊慌,仔细思虑,却想不出什么差错来,他没贪没反,是陛下最乖顺的一条走狗,难道是玉二他们搞得鬼?可出门前那几个傻子还那样看他,酸了吧唧的劲,似乎正以为他如往常一般是进宫去哄陛下开心领赏赐的,那是哪里错了呢!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他要失去陛下对他的宠爱了么?是谢隐?他人都走了,这时候蹦跶个什么劲啊?他脑中一时思绪纷飞,只怕晚了一秒找到问题,便要失去圣宠。

    魏延昨日醒来后,便仍有些说不出缘由的头疼,此刻身体虚弱,也只能靠着,重活一遭,他看着眼前的玉祁臣,冷笑,如此乖巧的玉郎,不知后来怎会胆大包天?竟敢将堂堂皇帝困作禁脔?不仅如此......还、他一咬牙,恨意滔天,此人因未加冠,便只用简单的绣着暗纹的白色绣带和玉簪梳起一半的头发,剩下的洒在后肩,落于地面金砖,愈显得起后颈玉雪般透亮,又裹着精巧漂亮的衣裳,正似一朵盈盈的雪莲,他险些就被他这乖巧样骗过去了!沉声道:“抬起头来。”

    玉祁臣便抬头,他生就一双桃花目,并不柔媚,只是含情时十分清泠动人,眼尾轻慢地微微上挑,眼头一颗小痣,因着皮肤薄,隐隐透出些青色血管,鼻梁笔直如玉削,唇浅粉,此刻这小郎颇有些忐忑不安,光瞥见他这样的神情,魏延甚至还是会下意识生出些怜惜,只不过一想到这狼崽子将他按在榻上羞辱的模样,便彻底冷静下来,他问:“玉卿,朕对你不薄?”

    玉祁臣双目笼上疑惑神色,只摇头道:“陛下待臣恩厚,若不是陛下臣何能有今朝呢,就算是要臣为陛下死,臣也万无疑虑的。”

    魏延静静地看着他。他不能忘记,前世那最后一刀,确有人挡在了他身前,那凶手着实武功高强,一刀杀玉祁臣,一刀斩他首级。玉祁臣,这孩子不安地看着他,他小魏延五岁,虽出身名门,却生母早逝,其父玉晖私德不修,偏爱妾室,后将其扶正,有灭嫡尊庶之风。这些往日都是官员的私事,魏延虽是皇帝,却并不是管家婆,没有御史弹劾,没有酿出大祸,也就并不作理会。只可惜的是这孩子冰天雪地的叫他在池子里捞着了,如乳猫一般紧紧抓着他,极软糯的一个白玉团子似的娃娃,死死瞪着他的生身父亲,又是紧贴着他,与玉晖呛声,叫魏延这等不善不恶之人也罕然升起一点有趣与怜爱。似乎还是他登基前的事情,一晃已是十年。

    玉九郎【玉祁臣在族中排行第九】,忤逆是真的,愿死也是真的。魏延想不通,想不通。认识了十年了,天子宠臣,他对他多么好,恩厚、恩厚。怎么会囚禁他,怎么会顺了他玉家的计,坏他江山,逼得他风雨飘摇,以至惨死雨夜?老师病故的消息仿佛又一次在他耳边传来,他被困在一角庭院里,院外山河破碎,又何不是师恩负尽,死生亲友?恨极!痛极!他咬住两腮,终于忍不住扇了玉祁臣一巴掌。

    他用的力气不小,玉祁臣傻愣愣被他打得脸偏向右边去,本是跪着立着上身的,几乎都跌坐下去,他迅速转过头来,半边雪粉面颊上迅速鼓起红痕,双目泫然:“陛下!陛下!”他哭的乱七八糟,声音不小,几乎将病弱的魏延脑袋一震,他使眼色,不远处站着的张全便让人关上门。免得叫朝议郎的丑事流到外边去。少年双目发红,唇颤抖,鼓着泪珠的那双眼定定看向他,几乎摇摇欲坠:“臣犯了什么过错,还求陛下告知,九郎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是不是有奸人挑拨陛下和九郎的关系?求陛下告知!九郎只想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九郎不想离开陛下、那比逼死臣还要难过、陛下——陛下”他说到一半见魏延抽着气揉额,忙小了些声音抽泣,只是话仍是不止歇,一句句地往外蹦,他又开始伏在地上磕头,腰背都还是挺直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恭敬地贴在地上,多规矩漂亮,大祭用的重礼,叫他用在此刻,他磕头,磕得很响,一边哭着喊陛下,魏延以袖遮面,大手按着两额,只一个劲地抽气,觉得自己也是犯蠢,还没找到证据就开始动手,万一此刻的玉祁臣还未叛变呢?还未生出不臣之心呢,也许、也许......

    力竭,他长长的叹一口气,身心俱疲,眼角都生理性地不自觉带出一点泪来。

    魏延,你要多可笑啊,上辈子把你囚禁着肏到怀孕,间接造成你国破家亡的人,你此刻竟然还会为他生出心软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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