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班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大扫除时,有人发现了课桌上的“反标”。班长张志伟立即报告给了老师,老师马不停蹄向学校报告,这就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叔叔赶到事发现场,又是拍照,又是作询问笔录。第二天,全班大排查,把全班同学集中到一起,连在家生病的同学也来了,每人发一张白纸,在纸上写同一句话。剑拔弩张,紧张得一个又一个小孩手心和鼻尖,直往外冒汗。

    可不得了啦!说反标,生活在现在的孩子不一定能懂,反标就是反动标语的简写。当时政治生活弥漫,小小的年纪就有了阶级斗争这根弦,放眼望去,似乎满大街都是阶级敌人。但他们就是具体不起来,一晃五年了,如今具体到自己的班级,就天塌地陷一般,大家睁大了眼睛,仿佛连睡觉都不敢眨一下。虽然小小环球只有几个苍蝇碰壁,虽然***他老人家还在不辞劳苦地为我们掌着舵。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又平静地过去了,第三天阶级敌人挖出来了。

    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漂亮女孩刘芳。

    知道这个消息,宝峰的感觉好象遭到了晴天霹雳,他被震晕在教室里。他怎么也不会把刘芳和漂亮的美女蛇联系在一起,虽然有过一两次在学校里男女同学玩耍,在吐唾沫和扬沙子时她举起了红色语录本自卫。可那时谁都这样干过,连宝峰自己也干过无数次。要说时尚,那是当时最时尚的动作。

    刘芳被关起来了!被关在学校的隔离室里,连晚上也不准回家。一关就关了一个星期,她惟一的哥哥每天给她送饭,直到问题交待清楚了才把她放出来。党和政府念她年幼无知,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又不到判刑的年龄,所以把她放了。

    根据她的交待,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指使她干的,还给了她一笔活动经费。

    那意思是又因为嘴馋,她才深陷泥淖。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劣等的政治笑话而已。先在自己的课桌写上“***万岁!”过几天再在上面打上一个叉,就像死刑犯的名字上有的那个红笔朱印一样。而且是死无对证,那指令她干的一男一女,从此在世界上蒸发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事发没过多久,全班没经过考试全体升入了中学,刘芳则消失在宝峰的视野之外,到另一所中学读书,之后,家也搬走了。刘芳的消失对谁都是无所谓的,没有损失,可对宝峰的爱情,那损失就大了。放着光彩的一笔,想写也写不出来了。

    中学一年级,对宝峰的生命旅程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年。自从尝到了丑丫头魏玉莲那个突如其来的热吻,宝峰似乎一下子开窍了,他忽然忆起童年那次在李晓山姑姑的单身宿舍里的情形。李晓山姑姑那懒散的姿容,以及从美妙的身体里扩散出的一股又一股迷人的体香。很好闻,也很好玩。

    他还记得,她摸他头顶的样子,既有意又是无意的,但肯定里面有爱抚的成份。她说话的样子也很美,嘴角翘翘的,青春的上唇有一层好看的绒毛,光照下莹莹发光。可惜只剩下这些了。它被封闭了多年,一下子打开来,身心还是那么舒畅,簇新如昨。

    童年记忆的打开,使他像捋出一串珍珠一样把性这条线绳拎了起来。回想起来,从宝峰记事开始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两性之美带给他的愉悦之情,或者说他朦胧地知道那是一个美妙的东西。甚至他还有过探索。只是被爸爸的皮带把美好的月亮抽落掉了,心田里始终压着两块大石头。石头覆盖的地方,一块叫作不洁,另一块叫作无耻。那时他还不知道害羞,更不知害羞初始的意思。于是在外人看来他的内心是干净的,甚至有些洁癖,在三年级的时候他在胖了瘦了的亵渎面前,当众而奋起斗勇;但他知道所谓干净的内心并不是空荡荡的毫无一物,抽掉的月亮还在,只不过她不在天空上挂着,而是掉落在草丛里。而且还多出一条毛病,对丰胸的女人,对臂部硕壮的女人,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总要多看两眼。是什么无意中吸引了他的眼球?他说不清楚。也许是美吧。这影响着他的审美观,乃至到了今天口味仍然没有变化,他怀疑他是从唐朝脱生来的人。美是一定的,不变的,由美变丑,那是人的心肠坏了。

    对于童年和少年之间的界定,从啥时候算起,宝峰在认识上比较模糊。也许他的少年来得比较晚,小学一二年级算童年,还是上了学就告别了童年?这怎么说呢。另外,少年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自从开了窍,童年记忆的大门一下子洞开,宝峰开始动不动就脸红,见了啥都感到羞怯。

    宝峰连童年和少年都吃不准,这时,让他一步就跨跃到青年的行列,他没有准备啊,所以他有些惊慌失措,难以招架。那你能让他怎么办呢?在那个年代,这应该算上不应该来的,它忽然就来了。那时候人都羞臊着哪,不上生理课。男人和女人各顾各摸着石头过河。谁管你忽如一夜春风来呀。来了,它就要跟你同住,跟你同呼吸共命运。难道青春永在还不好吗?青春永在,是一个多么充满魅力的词义呀。你还烦它,多么不应该啊!

    不应该来的,她忽然就来了,那就敢紧粉墨登场吧。

    关于书上的爱情,宝峰在没上中学时读过《三家巷》。当然这属于偷觑行为,偷来的水果总是甜的,甜甜蜜蜜地看完,却甜甜蜜蜜地消化不了。他有好多地方看不懂。那时他还沉浸在第一个梦中,冷不丁让物质遭遇精神,无论如何上下左右怎么也搭不上边。他只好茫然四顾。这不能怪他,他还没开窍嘛。

    说起《红楼梦》,宝峰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读到的。而且读的也不是全本,缺头少尾的。

    记得有一次到李晓山家去玩,他在李晓山父亲的书桌上看到了一本失去了名字的书籍,于是,他捧在手里看了起来,这一看不打紧,便怎么也放不下了。他赖着脸皮跟李晓山借这本没有名字的书,开始李晓山不答应,怕爸爸出差回来发现书没了,他不好交待。但宝峰立下了誓言,三天后还书。也就是说,在李晓山爸爸出差回来之前完璧归赵。李晓山答应了!心想,什么破书让你这么入迷。李晓山对数理化感兴趣,对所谓的,从来不感冒,他没这个闲心。

    在红楼房区看书,是受人尊重的一件事情。

    宝峰初读《红楼梦》是在红楼房区的一棵大杨树下,准确点说是在红楼994的花圃栅栏外面。这里行人稀少,除了栓在树上晾衣绳上的衣物在风中飘荡发出的声响外,静得如入林地。生活中呈现的景象有时是不可思议的,在那个年代能有如此的读书环境,也算是世外桃源了。说到花圃栅栏,在当时没有一点封资修色彩,人们不知为什么遗漏了它,偏偏没有往这方面想。在红楼区,红楼992和红楼994的一楼住户,几乎家家都在自家的窗户根底下围栏圈地,精心经营着自家的一片小天地。即使各种奇花异草都爬出栅栏外了,侵占领空,攀墙越院,到处争艳,也没人管一管。可住在红楼993就不行了,窗户外面就是胜利路,冬天挖个菜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围栏圈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宝峰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春夏两季常常搬个小板凳光顾这里,背靠着大树,面对着爬出栅栏外的红花绿叶,沉浸在书的芬芳世界里。荡开一波春水,驶进了梦想中的大观园……

    只有在这时,宝峰的身心是自由的。完全放松。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只是没有赶上好时代而已。如是说,也不尽然,那时上课是半天学的,老师又不留什么作业,少男少女时间多得没地方打发。不像现在课业多得堆如山,作业铺天盖地,老师恨不得把课时全天都打通了,让学生成为一架学习知识的机器。只是虽然有大块的读书时间,却没有多少书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