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铺了青石板,养着几丛秋菊。七八只肥硕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一个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正在院子里搓洗衣服。门外传来年轻女子声音:“大娘,这衫子不能这样洗。”

    一抬头,顺手擦掉额头汗水,眼睛迎着阳光眯一眯,恍惚看清后门口站了一个短袄少女,高挑身材,下着紧袴,一派利落打扮。

    “小娘子,你说什么?”妇人招招手,让她进来。

    “大娘好!”短袄少女轻盈走近,先笑眯眯地与她打招呼,蹲下身子,指着盆中的衣服,说道,“这衫子看着是北绢,想是穿了些时日,沾了汗气,故而发黄?”

    丝绸之业,原本盛于中原之地,西晋之后,南方以巴蜀、江浙为中心,逐渐胜过原本的中原地区。丝绢遂分南北。南绢经粗纬细,有背面。北绢则经纬相等,不分反正面。故而恒娘一见便知,这是价廉的北绢。

    “你说的是了,”妇人见她有些见识,笑道,“我家主人一路穿了来京城,可不是有些时日?又日日在尘土汗水里打滚。原本好好的月白色,如今看着就泛黄显旧,我这都换了三盆水,手都快搓麻了,也不见白。”

    “贵主人住着这么大院子,倒是节俭得紧。”少女抿嘴笑。

    “那是,我家主人品性上头是最好的,学问又做得好,皇帝他老人家才会特特地下旨,请他来做太学的祭酒。这么多读书人,在他面前都要自称一声学生呢!”妇人笑得眼睛眯起,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得意。

    “原来这里是胡祭酒的院子。”短袄少女——恒娘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严肃起来,“既是胡祭酒的衣服,更不能马虎了。大娘,我也是太学里的浣衣娘子,家里现开着一家浣局。你若是肯信我,我教你个法子,包你这北绢衫子洗出来与新的一样。”

    妇人听了她的法子,眼睛有些发直:“与鸡粪共煮?小娘子,你莫非来消遣我的?我这里忙得很,可不禁得跟你玩闹。”

    “其实用鸽粪更好,不过鸡粪也使得。大娘试过便知。”恒娘又指着后面那件绢绸外衣,“我看那上面一团墨印,可是打翻了砚盘?”

    “小娘子猜得不错。昨日有个不知什么贵女,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指名道姓要一个男子去见她。祭酒听说之后,生气得很,当场打翻了砚盘,刚磨好的一盘子墨汁,尽数落到衣服上。”妇人咋舌叹息,又愁眉苦脸,“可惜了,这件绸子衣衫,还是到了京城之后现做的。这两日刚上身,就糟了这一劫。绸子衣服不禁洗,我正愁着呢。”

    “大娘不用愁。我再告诉你一个法子,你去市场上,买些牛皮回来熬胶,把那胶刷在衣服面上,等它干透,揭起胶,墨印也就随胶落了。以后大娘若是碰到这类问题,但凡是绢绸类,都可用这个法子。”

    妇人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将信将疑。反正院里随处可见鸡粪,当真便去扫集了一小撮,取了只日常不用的锅儿来,放了衣料共煮。恒娘从旁指点,什么时候下鸡粪,什么时候下衣料,煮到什么火候。

    妇人见她长相俏丽,言笑温柔可亲,心里早有了几分喜欢。待到锅里煮得水热的衣服果然黄色减退,重又显出月白的底色,越发欢喜。

    一边回头去拿其余的发黄绢衣,如法炮制,一边生怕恒娘走了,拉着她手笑道,“小娘子,你且坐坐。等我忙完这一阵,跟你好好讨教。我那还有好些头痛的问题,可算碰到你这个行家,你好好教教我!”

    恒娘本就有心与她结交,自然含笑应了。见她忙乱,抽了手,自去院子里头,左看看,右看看。

    正耐心等着妇人,忽然听到前院传来男子的高声说话,入耳颇为熟悉。

    恒娘心中一动,移动脚步,绕到一处花篱后,悄悄探头一看:前院站着三个人。一个青衫长袍,立于石阶上,相貌方正,正是祭酒胡仪。

    阶下并排站了两人,左侧女子白纱垂地,右侧男子玄衣便袍。竟是阿蒙与宗越,两人都低着头。

    恒娘抬头看看天时,约莫已过巳时。昨日阿蒙约战宗越,便是这个时辰。如今两人却灰头土脸,在这里挨训。

    胡仪负手于身后,声音严厉:“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背后是谁给你撑腰,既然到了太学,做了太学的学生,就要守太学的规矩,容不得你任性胡为。你身为女子,本该好好读你的女论语,女戒,以安静贞顺为上。学着男子抛头露面,人前争胜,已是大大不妥。昨日更是当着众人之面,约见男子。这要传出去,流言四起,被人生出些是非口角,你将来怎么见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