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这话显然不是真在询问嘉岚杀人的感受,不过是对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娇小姐修辞化的轻蔑。她没有回应,顾昭也未立刻开口,静默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吊在嘉岚头顶,一点一点把她的头皮往上提。头悬梁的滋味并不好受,过了一会,嘉岚只好清清嗓子,另起了个话题:“那你准备怎么做?沙福德已经倒向了那个何…何笙平,今晚一来,你又因为我得罪了陆新铮……”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下意识舔舔嘴唇,接着问:“那个瑞隆船厂,你真的非要不可?”

    “非要不可。”顾昭轻而慢的答了一句,旋即一笑:“怎么,你这是在关心我?你也知道我为了你得罪了陆新铮,感动了?”

    “感动?”嘉岚冷笑一声,丝毫不让道:“本来抓就是你抓的,别人至多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你呢,搬石头砸了我的脚不说,现在又偷了药膏来给我上药,没本的买卖你接二连三的做,我为什么要感动?”

    “没本的买卖?”顾昭挑挑眉头:“啧,我还真是请了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佛爷,你可晓得,为了你我搭进去什么?一张宫里流出来的玉屏,价值少说这个数,怎么没本?”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根手指,一根拇指,一根食指。

    嘉岚料想是那张手令的对价,怔了怔,半晌,才从牙缝里轻哂着挤出几个字:“那也是你自找的。”

    顾昭闻言低头苦笑:“看样子真不是关心我,怎么着,打得什么算盘?”

    交了几回手,嘉岚已然明白,凭顾昭洞晓世事的机敏,实在没有再和他兜圈子的必要,于是垂下眼睑,稍作沉吟,便一字字道:“我帮你一个忙,你不要再找梁淞铭的麻烦,免了他那六根黄鱼。”

    几乎是“梁淞铭”三个字出来的一瞬间,顾昭的脸垮了下来,待他说完,原本的三分笑意七分疏离已尽数变成了冰封千里。他冷着一张脸,淡淡问:“什么忙?”

    “邹余庆。”

    顾昭微微一怔,哈哈大笑:“你打我的算盘,被我揭穿了,反倒把算盘搬到我跟前来,噼里啪啦打的更响,是什么道理?”

    “是顾先生你用不用得着的道理。”

    “用不着,别说邹余庆,你就是把马克思搬到我跟前来也没有用,实话告诉你,邹余庆非但帮不了你我的忙,今晚谁求谁还说不定。”

    嘉岚的提议碰了个结结实实的钉子,虽心有愤懑,却因寄人篱下,而且半条命还攥在人手里,不便发作。见顾昭一脸不以为意的戏谑模样,明白自己无论是手里的牌还是牌技都还是差了一招。左右权衡之下,只得暂时作罢,皮里阳秋地道了个安上楼。

    他沿着旋转楼梯向上,走到即将转弯、就要消失在阴影里的地方,身后的顾昭忽然开口,问:“远交近攻,沈小姐这些手腕,倒让我想起一本书来。”

    “什么书?”

    “《霸术》,不晓得沈小姐看没看过?”

    嘉岚轻皱眉头,想了想,似在回忆,又似在琢磨他的意图,有一会,仍不解其事,方如实答:“看是看过,但那都是十来年前了,早不记得里面写了什么。顾先生雅兴,还研究政治学?”

    隔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嘉岚隐约看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然而灯光既暗,隔得又远,他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眼花了。又过了一会,才听见顾昭若有所思着回了一句:“见笑了。听一个故人提起过,翻了翻,很多地方囫囵吞枣,沈小姐书读的多,改日得闲了必得好好请教。”

    沈嘉岚走后,顾昭回到书房,靠在躺椅上,盯着堆列到天花板上的书架,发了一会怔。这当中的很多藏书都颇有些年头,是他早些年在书馆做小工时一本一本攒下来的。他从小没念过书,原本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后来机缘巧合去书馆做工,才一点一点识了些字。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裴子义才回到顾公馆,带着一个半身是血的人敲响了书房的门。顾昭还没有睡,正在写一封信,开了门,见到来人,丝毫不见惊讶,目光从容在他左肩胡乱裹了一下的伤口处扫了一眼,笑道:“邹会长来啦,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呦,怎么还受伤了,子义,快去请杜医生来——”

    “九哥,我已经吩咐李嫂打过电话了,杜医生正在赶来。”

    顾昭和邹余庆是旧相识,但是彼此不怎么待见的旧相识。他是资本家,邹余庆代表的工人阶级,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此人很有翻云覆雨的本事,组织的工人联合会非但是何笙平的心头亟待铲除的大瘤,也一视同仁的蚕食着顾昭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