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韦皋心头还是打鼓的。

    显而易见,陆贽乃文臣中最受李泌所青睐。李泌这次临危出山,来奉天伴驾,虽是堪称国师身份,但长安兵变后又发生了恁多大事,个中来龙去脉,应当还须由陆贽细述原委。

    而韦皋也知道,在崔宁的问题上,陆大学士对于自己的评价,未必比皇甫珩宽容几分。

    李泌今日在朝议中,毫不掩饰地站到朔方军一边,那么,闻知同为朔方军阵营的崔宁的遇害,他对于参与其间的臣子的印象,岂不是也……

    然而,迎着韦皋交织着血脉贲张和惴惴不安的复杂意味的目光,李泌却仍表现出沉静和蔼的长者模样。

    “韦节度所言,老夫自然知晓发自肺腑。韦节度领衔陇州,而崔宁自蜀地回翔西京后,坐镇西川的又是韦君的岳父(张延赏)。河陇与蜀地皆是我大唐与吐蕃对峙的紧要所在,朝廷有诸公这般股肱之将,幸甚至哉。”

    他淡然地提到崔宁,并且直呼其名,似是释放给韦皋一个信号。

    一个耐人寻味的信号。

    波诡云谲中,有些举动,实乃身不由己,或为一种更为稳妥的局面而牺牲某些人、某些利益,这番感慨,韦皋很想直抒胸臆地吐露,却又恐自己过于着相,冒犯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前辈。

    他正思绪翻飞间,蓦地听到身后一声恭敬的呼唤“李公,韦节度。”

    是宋若昭。

    自元夕一别后,宋若昭深居简出,韦皋忙于城防,二人实是再也没有见过。

    暌违近两个月,再次照面,韦皋脸上难以抑制地微微动容。他见她裹在宽松的缃色长襦下的身形,似乎依然清瘦,只面颊上,不知是否拜将为人母的喜悦所赐,红润了些,一双眸子更是仍如暗夜星辰,熠熠有神。

    因着刘宅杏树下一席畅谈,若昭已明白,那有四朝贤臣之誉的李泌,确与丈夫的先辈有故人之谊。今日,她本是来向李泌打听姚令言受戮一事。

    她虽因若清之死,始终对姚令言有些不近情理的芥蒂,但那毕竟是在军中始终培养、提携自己丈夫的长辈,是皇甫珩当作父亲的人。如今陡然闻得姚令言横死咸阳,若昭自然内心也有些惊惧,同时又黯然,不知皇甫珩得知此信,会怎生伤恸。

    若自己先探得些情形,总也好过懵懂茫昧。

    只是,她未曾想到,韦皋也在。

    极短的瞬间,她考虑过,是否回避。但不知为何,若昭心底总认定,韦皋是骄傲的,与自己一样骄傲。两个都自持自重的人,本无必要刻意地形同陌路。

    无论若昭在闺中受到父亲怎样的器重与教导,她始终不像进入权力殿堂的男子那样,对于宦场的明争暗斗有身临其境的体会。她作为妇人的视角,本就无法真正看到韦皋身为臣子的另一面。

    在她与韦皋打交道的数月中,她的印象片段,譬如山谷的清晨他与她谈论诗歌,譬如月夜的膳棚安排她与皇甫珩相见,譬如危城之下他无论怎样疲惫都不曾放弃坚守,譬如元夕之夜他已表露心迹却仍是止于君子之礼,这些片段串起了一个教她始终高看一眼的男子。

    何况他还救过她的父亲。

    若昭执拗地相信,自己对韦皋只是出于纯粹的欣赏,就仿佛崇敬自己的父亲,或者仿佛崇敬气度远阔的老者李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