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很美好也很苍凉。白茫茫大地,野生动物们跑的跑,装死的装死,只等来年春暖花开,再重出江湖。只有人不能装死,也不能迁徙,守着这片寂寞的土地,靠一切方式生火取暖,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既然他已经搬到了南方,这个病是不是不治而愈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此时正值盛夏,这座被称为火炉的城市,动辄四十度之上,可小沐却看到了挂在他椅子后面的羽绒背心,和放在书桌上的一顶灰突突的棉帽子。

    即使在北京的冬天,她也不曾见过这么厚实暖和的棉帽子。看着就热,这是她的感受。可她知道,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除了帽子,在他们的交谈中,他说三室一厅的家里,有一间房子专门用来放棉被,每年都要买上几条,房间已经快堆满了。

    他说:“冬天多盖几条棉被,心里踏实。”

    他不是简单的怕冷,他是对冷充满恐惧。

    恐惧是需要克服的,一味恐惧只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他出门在外,一定会带上羽绒服,无论是什么天气,无论去什么地方。他此生不打算再越过北纬三十度线,在办公室的地图上,他用红色的荧光笔标出了那条线。他的家里既没有冰箱,也没有冰柜,因为冰箱里透出的冷气,会让他想到死亡。

    他看上去像一个怪人,他也的确活成了一个怪人。他甚至不允许他的孩子吃冰淇淋,他担心那冒着冷气的东西会冻坏孩子的舌头。

    “舌头上的肉也很薄,也不禁冻,不是吗?”

    一个成年人说出这样的话,和当年的“突突突突突”一样好笑。

    “从来没有人因为吃冰淇淋冻掉舌头,而且也没什么人冻掉过舌头。舌头和耳朵不一样,它长在嘴里,有我们的脸做保护。”

    脸真了不起,脑袋没有冻傻,多半也是因为脸做了保护。

    家乡的风,经常会把脸吹的生疼,深秋的时候,就已经生疼。

    小沐看着手里的玻璃球,想起了那个深秋的傍晚。雪花风飞,北风呼啸,她一边走,一边吟诵着: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方,有半年都是冬天。

    她父母刚刚正式通知她,明天,我们一家,吉祥三宝,就要南迁上北京。上京,通常都连着赶考,这是她经常在电视剧里听到的词,上京赶考,听起来总是不太舒服。那个地方是干嘛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考试呢?不远万里去考试。

    小沐不喜欢考试,尤其不喜欢考完试的成绩排名,排名要在家长会之前贴在校门口。无论她的名次是倒数的,还是正数的,她都不想看见自己的名字被贴在校门口,供人参观,供人品头论足。和那些喜欢围观的同学不一样,她每次路过榜单都低着头,有意回避那张毫无美感的大红纸。她不想知道任何人的排名,包括她自己,她觉得这是隐私,神圣不可侵犯。

    自己学习好不好,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那一天,期中考试的结果刚贴在校门口,六个年级,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好像人民英雄纪念牌。她的名次很靠前,年纪前十,这是老师告诉她的,她没有去看,也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因为父母抢了先,说出了“上京”这个好消息。

    “你不高兴吗?那是首都啊。”

    父母说起北京的样子,好像那里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小沐说:“几十年前,我们这里不也做过首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