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缺瞧得有趣,勾唇笑起来,一笑之间,楼梯上的陶墨回过头,四眉相对,他再一次确定了,陶墨又是在看他。

    翘翘看出二人眉来眼去,也笑了出来,知道景缺心不在此,妙目向上首飞了个眼光示意,耳语几句,景缺赞许地拍拍她肩头,留了一小锭银子在她手里。待陶墨转身进了回廊,景缺也跟了上去。

    景缺不喜欢男人,也不怎么喜欢女人,却很是喜欢有趣的人,大概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又因为从小不怎么见人,格外爱听人说话,更遑论是个说起话来跟说书一样连珠炮也似,词儿一套接一套的人,简直金珠宝贝一般惹人喜爱。

    转过廊角,身形忽然顿住,前头陶墨早等在那里,慢慢转回身,波澜不惊地看着景缺,目光极有分寸,不见突兀冒犯。景缺饶有兴味地打量他,陶墨也不局促,就任他看着。两人一语不发地互相看了半晌,景缺看得久了,竟觉得陶墨古井无波的嘴角,也似笑非笑地带着一丝狡黠。

    这可奇怪了,景缺心里想。这人明明还没跟他说什么,自己就觉得已经先给他从头到脚调笑了一遍。

    这么想着,他就越发觉得不能让陶墨占了上风去,好胜心起,一向不太灵光的脑子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终于先开口打破这不痛不痒拨撩人的尴尬,非要惹得别人更尴尬不成,上前十分唐突地牵起陶墨右手,貌若恳切:“陶墨相公说话有趣,天上少有人间绝无,某一见如故很是心折,不知徐离婴管你交朋友不曾?”

    说话间,指尖轻轻摩挲着陶墨细瘦的指节,滑过沁凉的掌心手背,五指交叠,形容暧昧,如同完成一场交丨媾。不过陶墨这一双手,确实是有些摸头的,指掌修长,并不算玲珑小手,但是又瘦又窄,手指纤细,显得就小了,若只看上去,还有点柔若无骨的样子。

    自始至终,陶墨没有甩开手,却也不做回应,只任他握着。景缺自问也算是个中老手,在婴公子这处,浪荡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其余深情也好风流也罢,他好像天生没这个慧根,风月一事上,景缺一向是时而禽兽,时而禽兽不如,时而衣冠禽兽,时而禽兽不着衣冠的。

    其实景缺这一番照着话本子念词儿的故作风流,在陶墨眼中看来,生涩得很,与景缺本身气质皮不附骨,唇不和齿,照本宣科,莫名其妙,简直有些好笑了。

    陶墨稍稍偏头,笑道:“一路车马劳顿,可是翘翘姑娘伺候得不好么,景将军?”

    景缺心下大奇,从前任鬼车统领时,众人固然只闻其名,不知他样貌,到了莳芳楼素来不张扬,除徐离婴外,也没人知道他身份,而今他在边庭年余,不曾到过楼中,两人自然是没见过的,陶墨却张口唤他将军。以景缺的那点子缺心眼儿也想不出什么,当下也不置可否,只答道:“我若说她伺候得不好,陶墨相公要罚她?”

    陶墨微微颔首,“将军何等人物,自然不致与小姑娘一般见识,翘翘果真有不周到之处,也是她没有福分,陶墨罚她再不得伺候将军便是了。”原本他一提翘翘,只是为客套,景缺突然出现在京中,其中必然有内情,却没想到景缺真就着这个话头接下去了。

    “翘翘么,只是话少,不讨人喜欢,某喜欢能说会道的。”景缺这么多年跟着殷玄苍,不算那些学梅花学大六壬的,能猜中事儿的人也见过几个,当然,多半最后都是要被他杀掉的。当下故作深沉,摇头漠然啧道:“原本教陶墨相公说破了,是该先奸后杀的。”

    “景将军要杀陶墨灭口易如反掌,也不必急在这一时。”陶墨耸了耸肩,对景缺的随口的威胁似乎全然不以为意,他越是这样冷静,景缺反而越是警惕了,气氛正紧绷之时,陶墨忽地展颜一笑,竟然亲切极了,一刹那间四下里暖融融的春风四面,如同浸在温水里,使人眼前为之一亮,先前的尴尬被这么一下子打断,瞬间消弭于无形。“将军身上有北郡风烟,金铁之气未褪,面上犹有行尘霜色,显然才历一番奔波,坐时腰背笔挺,双膝微微外翻,是惯骑马的武将,观将军气度,自然又不是寻常武将了;忽然召回亲兵大将,朝中却全无动静,自然是密诏;奉诏归京却不急于入宫觐见,又不回府安歇,却直奔莳芳楼,恐怕不是真记挂哪位姑娘相公,就是为掩人耳目了……”

    景缺听他说了这许多,简直听一句忘一句,不过也觉得似乎大有道理,殷玄苍不会真下了密诏吧?至于为什么来莳芳楼,陶墨猜想得却太多了,他正是没想那么多才来了莳芳楼。像他这样做事只凭心情的人,走一步算一步,哪里算计得了这么多。

    “……只凭这个,陶墨也不能断言将军身份,可是边庭大将中,便有一声不响就回来了的——初将军是女子;顾校尉与公孙小将军都是顾相至亲,顾家治家严苛,有祖训严命不得出入秦楼楚馆,只有顾相一人性情洒脱罢了;方侯爷儿孙辈凋零,独苗的嫡亲长孙恨不能含在嘴里疼,断没有只身一人出行的道理,自然也不是小方侯爷;段将军素来圆融自如,想来也不会为小小陶墨开罪顾相,宋城王……说句大不敬的,生不入京,这二人又都有些年纪。罗首揆手下的人陶墨是见过的,剩下便只有亲兵出身,圣上最倚重不过的景将军了。陶墨见将军面善,话多了些,还望将军莫怪。”

    “不多不多,不怪不怪,某生平无所好,就爱听人说话。”景缺欣然点头跟上。“京里房子太久没住人——某倒是不挑的,不过要是相公能收容几日就更好了。”

    “蒙将军不弃微陋,只是顾相时常到此,将军同朝为官,恐多有不便之处,”陶墨轻笑一声,“陶墨替将军另寻一好人儿作陪如何?”

    “陶墨相公,”忽然听得回廊那头丹朱唤了一声,走近前来,才低声道,“顾相差人传了话说府上有客,这两日不来楼里,请相公不必久候,先歇下便是了。”

    楼中官场素来相涉,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不该知道,混淆不清了便有杀身之祸,丹朱是极懂事的,因此最知要避嫌,一定远远便让人知道有人来,不落下猜忌祸患。陶墨闻言怔了一下,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景缺浑然不觉,没心没肺地问:“今日倒教某钻这空子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容不得推托,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下,何况景缺算是殷玄苍股肱,尚有可图,陶墨念头转过,曼声道:“将军抬爱,烦请移步陶墨陋地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