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笑着叹口气道:“是啊,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几年前我大军攻入上京时,我曾经嘱咐手下寻找你,但听说你早在十年前就离开了上京,不知去向,实在是遗憾。”云华道:“萍水相逢,有聚有散,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不起眼的阿骨打,现在居然成了皇帝。”粘罕喝道:“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阿骨打挥挥手,示意粘罕不要说话,道:“这是我的故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尔等不得无礼!”

    云华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你既然做了皇帝,应该管得住手下这帮人,能不能就此放过我儿子,也算你我不白相识一场。”阿骨打愕然道:“这孩子是你儿子?那他怎么会……”云华打断阿骨打道:“陛下,你既然知道民女的心事,还请就不要再提了。”阿骨打沉吟一会儿,下马走到云华面前,看看断楼,断楼仍是一双倔眼瞪着他,于是对云华说:“女真人有仇必报,有恩更要报,我既然遇见了你们母子二人,就不能再让你们在这里过苦日子。这样吧,我带你们回京城,受皇家奉养。这孩子有把硬骨头,比我几个儿子都强,我想收他做义子,让他姓完颜,你看怎么样?”

    云华还未说话,断楼便道:“谁要跟你姓什么完颜啊,我有义父,我姓唐括,叫唐括巴图鲁。”云华对阿骨打微微一欠身道:“多谢陛下,只是十一年前我流落草原,多亏这孩子的义父义母一家收留,之后又舍身相护,才保住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现在他义父胡哲大哥已经去世了,我和他义母抚养他长大,这孩子这辈子都只姓唐括,也只有一个义父。因此恕民女不能接受陛下的好意。”

    完颜翎看父皇为难,便拉一拉断楼的衣服,问道:“我今年十岁,你多大了?”断楼不由得又红了脸,低着头道:“十二岁。”完颜翎道:“那这样的话,我以后也叫你哥哥好不好?就像叫我四哥一样。”说罢抬头对阿骨打道:“父皇,你跟云姑姑说一下,这样好不好?”阿骨打大笑道:“我当真是老糊涂了,倒要一个孩子来提醒。云娘子,翎儿这声姑姑可不是白叫的。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我虚长你十几岁,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认我做大哥,这俩孩子,就算是姑舅兄妹了。”说罢,不待云华回答,回头喊道:“内侍何在!”一个执笔的内侍官走了过来,喏一声。阿骨打道:“召曰:侠女云华,义薄云天、有胆有识,尝救朕于危难之际,保我大金江山基业稳固,朕今日与其结为兄妹,特赐封为卫国长公主,领一品诰命夫人,布告天下,钦此!”

    内侍官落笔宣召,众军山呼万岁。阿骨打对云华道:“妹子,我这可是发了圣旨的,君无戏言,你可不能抗旨啊。”完颜翎也乖巧地过来,对着云华道:“姑姑,翎儿给您磕头了。”说着便要跪下去,云华连忙扶住,无奈地摇摇头,对阿骨打说:“你这女儿,鬼灵精怪的,可真不像你!”阿骨打摸摸完颜翎的头,眼里满是宠溺。

    这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已是过了半晌,天色已晚。阿骨打便让大军就在此修整,歇息一晚,明天再赶路。云华本想带着断楼回去,又怕可兰若是看见断楼身上的伤,又要白白心疼一番,索性就把断楼留在了军营里,自己回家,跟可兰讲明缘故。只说跟阿骨打是旧相识,对他有些恩情,所以要接自己一家去京城住,断楼贪玩,今晚就住在军营里不回来了。可兰自然是高兴,但又担心断楼,想要去探望,被云华三言两语拦住了。

    断楼这一天确实伤得不轻,好在阿骨打对他甚是关照,命军中大夫用上最好的药给他治伤,他原本就身体健壮,渐渐也就无碍了。完颜翎自告奋勇前来照顾,还死拉硬拽地带上了兀术。兀术本来有点不好意思,可拗不过妹妹,只好过来了,他虽然勇武过人,可嘴巴却笨得很,想道歉又拉不下脸,说起话来结结巴巴,顾此失彼。断楼从小打架打惯了的,心里原本就不甚在意,看兀术的样子甚是滑稽,不由得和完颜翎一起取笑起他来,三个人这一夜便混熟了。

    临行前,云华和可兰把自家的牛羊送给了萨都拉夫妇,其他的辎重细软也都送给了周围有需要的牧民,只留下那两匹马,倒是让断楼和完颜翎两个小孩子骑了一路。不过几日,来到会宁府地界,阿骨打下令休整,大军便在混同江畔安营扎寨。这混同江水域沃野千里,草木茂盛,正是秋猎的好地方。粘罕下令,众军今晚自由围猎,猎得多的有赏。阿骨打略感身体不适,便没有参与,让弟弟完颜吴乞买替自己带兵。

    断楼也争着参加了围猎,他看那些兵勇们一个劲地射那些野兔、野鹿什么的,甚是不屑。于是,便兜个圈离开了大队,往僻静的地方走去。不过一会儿,连营帐的星火都看不见了。可是,一路寻找,也不过是些狼獾之类的小兽,倒是见到只叼着幼崽的母熊,想了想没有下手,不由的有些无聊,正要返回,突然胯下的黑马打了个寒颤,伸手一摸,似乎连鬃毛都要竖了起来,必然是前方有猛兽。断楼心中大喜,想要上前,那马却无论如何不肯动,便骂了两句,下马步行,慢慢地摸索了过去,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几声低啸。黑马在后面跟着,一听这声音,死命地咬住断楼的袖口,要把他拉回去。断楼知道,这声音怕是老虎,他之前虽然猎过一些猛兽,可也不过是野猪黑熊什么的,还是和杨再兴一起。此时碰见老虎,心里还真有些没底,打了退堂鼓,正要往回走,只听见前面传来小女孩的叫声:“坏老虎,你不要过来!”细细一听,竟像是完颜翎,急忙挣开衣袖,跑了过去。

    跑近一看,只见完颜翎趴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梅花鹿崽,旁边还有一只死鹿,已经是被咬断了喉咙。再看另一边,一只瘦骨嶙峋的饿虎,正在和红马搏斗,眼看红马就要支撑不住了。断楼也来不及想太多,一下子跳到了老虎的背上,揪住老虎的脖颈,挥起拳头打了起来。那老虎正想着杀了这匹美餐一顿,不想突然一个小孩坐在自己背上,吓了一跳,连忙跳开,左甩右甩,想把断楼甩下去,可此时断楼内力已今非昔比,虽然不甚稳当,可总算没有掉下去。他年纪虽小,拳头力气却不小,这只老虎又瘦,也是感到疼痛不已。大吼一声,腰背一掀,腾空而起,在空中扭了一个圈,断楼顿时头朝下脚朝上,差点掉了下来,也来不及挥拳了。那老虎如此重复几次,断楼渐渐坐不太稳了。

    完颜翎看他要被甩下来了,焦急万分,扭头一看黑马褡裢里装着断楼的双剑,连忙拔了出来,对断楼喊道:“断楼,你快接着。”把两把剑抛了出去,却被老虎一下子叼住,得意地叫了两声。却不提防那匹红马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后蹄狠狠一记尥蹶子踢在了它的下颌上,顿时下颚骨粉碎,也叼不住那剑了,断楼趁机双手抓住剑刃,拼命往后一时把那老虎的脖子竖着便劈开了,老虎一声不吭,直接趴在了地上。

    完颜翎急忙上前拉起断楼,问道:“你没事吧?”断楼摇摇头道:“没什么,倒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完颜翎低头道:“我看这只小梅花鹿很可爱,追着追着就跑到这里了,没想到碰上了老虎。”断楼笑道:“真是小孩子,就想着玩。”完颜翎刚要还嘴,只听得远处传来兀术急切的喊声,两人便上马赶了过去。

    兀术见两人竟然拖来一只死虎,大为惊讶,连连称赞。三人回到营帐,断楼看见堆着如山的野物,惊奇道:“一晚上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吧,是不是明天还要拉车带走?”兀术道:“什么呀,这些不过是将士们猎着玩的,今晚吃不了就扔在这里了。粘罕元帅说,今晚谁猎得最多,重重有赏,还封他做大金第一神箭手!”断楼道:“这是什么道理?还有”兀术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远远地看见完颜吴乞买走过来,便喊道:“叔王!你快看,断楼兄弟打死了一只老虎!”

    吴乞买此时已经是喝足了酒,半醉半醒地看看那只死虎,又看看断楼,笑道:“就这小子,打死这只老虎?不可能!”断楼不服,道:“你可别看不起人,这只老虎这么瘦,我打死了又有什么难的?”完颜翎也急忙道:“叔王,是真的,要不是断楼救我,我就被老虎吃了。”吴乞买道:“是嘛?那你证明给我看啊。”说着,一手抓住一只羊,给断楼道:“你要是能杀死这只绵羊,我就信是你杀了这只老虎!”

    断楼摇摇头道:“我吃饱了。”吴乞买道:“谁要你吃了,你是不是没胆量?”断楼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我不想杀这只羊!”吴乞买哈哈大笑,道:“打得死老虎,却杀不死绵羊,这还真是天大的笑话!”说着便拿匕首在那只羊脖子上一抹,羊儿便倒在了地上。断楼气不过,扭头跑开了。

    这边众人笑闹着,阿骨打则在帐里静静地坐着,不知为何,他感觉今日自己的身体似乎格外沉重,便倚在床边,闭着眼睛休养精神。不一会儿,只听见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睁开眼睛一看,是云华。于是便坐起身,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云华看看外面正在和众人争执的完颜翎,不一会儿又气鼓鼓地跑开去找断楼了,说道:“这孩子可真招人喜欢,聪明又漂亮,跟她娘简直一模一样。”说着,扭头看看阿骨打,只见他低头不语,便也猜到了几分,叹口气道:“只可惜,有情人竟然不能长相守。”

    阿骨打抬起头来,略带伤感地说道:“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苏布达就去世了,临走前说给孩子取名叫翎儿,这几年来一直是元妃把她带大,所以兀术待她也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看看云华,见她并不说话,便问道:“你到我这里来,应该不只是要聊这些事情吧?”

    云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次西征,见到他了吗?”阿骨打点点头,从案头的羊皮匣子里取出一个锦袋,交给云华说:“两个月前我们和辽军在大鱼泊打了一仗,他就是带兵元帅。辽兵溃逃之后,我在他的营帐里发现了这个。我不认得汉字,但这些东西在他的桌子上写了很多。军中的书吏说,这是南边宋朝的文人喜欢填的一首诗词,我想应当是和你有关,就拿了一张保留了起来。”

    云华打开锦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羊皮纸,轻轻铺开,一眼瞥见那熟悉的字体和熟悉的话语,不禁牵动往事,向阿骨打点点头,转身欲走。阿骨打道:“这次西征我路过上京,看见那楼上多了一块匾。”云华站住脚,问道:“什么匾?”阿骨打道:“那匾上就写了两个字:归雁。妹子,你虽然给儿子取名叫断楼,只是你们二人,谁也断不了这念想啊。”

    云华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走出了帐子,外面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人也渐渐散去。她坐在江畔,听着流水窸窸窣窣,远处的帐中吹起了收营的角声,不由得发起了呆,任凭那页纸随着晚风溜出了自己的指尖。那上面的词,每个字都曾经是她亲手写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看着水波中的月影,轻轻地唱了起来:

    “暮云寒,夜阑珊,绣帷罗帐冷雕栏。花烛瘦,泪空流。一壶明月,半盏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