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楼和完颜翎行了数日,算算时候,不久便是正式下册封诏书的日子,该提前去大名府看看。这刘豫向来穷奢极欲,筹备登基的时候不知又会搞出些什么名堂来。两人便不再耽误,一路向北,只想早一日赶到,办好了这差事,也能早日回到上京。

    这一天,两人来到一个市井,正逢月中赶集的日子。只见街两边支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百货陈列,一应俱全,大至骡马牛羊,小至斗粟尺布,还有那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迎来送往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两人自小在女真境地长大,这般烟火气的集市还真是头一次见,兴奋地四处游逛。

    自西周至唐代,这住人的“坊”和做生意的“市”都是彼此严格分离,半点都没有混杂。不但在四周围有隔墙或篱栅,门口还有专职卫士把守,启闭时间更是由官府统一规定。市场狭小,所有交易都必须在其中进行,大为不便。宋朝后,坊市和昼夜的界限逐步打破,商店摊贩随处可见,更有定期举办的集市,北方唤作“集”,南方称为“墟”,比往日更多了十分人气。现在此地虽然已经落入大金手中,但民间风俗依旧不改,仍是十分热闹。

    两人买了些漂亮的点心和新奇的小玩意,在一个说书摊前停了下来。只见那说书先生身穿蓝黑长袍,胡须飘飘,嘴角一道疤痕,却仍是口若悬河,讲的是唐代年间薛仁贵征东故事。他一手持扇,一手扶腰作骑马装,口中模拟着马蹄飞快的声音道:“那薛仁贵单人独骑,到了那山前。您猜怎么着?他把这三百斤重的方天画戟往马背上一横,拿起腰间铁胆弓,搭起三支穿云箭,对着那山上的恶贼,铮!铮!铮!”口中舌弹咬齿,真似发出利箭离弦之声一般,引得看客一片叫好。他接着道:“那山上的四个辽东将领,头三个应声倒地,剩下那个吓得屁滚尿流,下马投降。从此军中传着两句话: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

    说着手中抚尺一拍,下面围坐着的众人爆出阵阵鼓掌喝彩之声。完颜翎和断楼看他讲得有趣,也拍手叫好,从怀中摸出两粒碎银,放在了他面前的铜盘里。那说书先生见状,连忙拱手谢道:“多谢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我方圆,不但是佳偶天成,而且前途无量,多子多福啊!”

    两人到底年少,虽然知道这是生意人的恭维话,听了仍是欢喜,便又多给了些赏钱,说书先生连连称谢。完颜翎道:“先生,你这书讲得是好,可都是陈年旧事,不稀罕的,有没有新故事说来听听?”说书的唯恐失了大主顾,点头道:“这位姑娘想听新故事,有!”又把抚尺一拍道:“话说就是在今年,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那便是在黄葫芦口,韩天公和梁娘娘,大败黑珠子!”

    他刚说了这一句话,台下便一阵叫好,显然是期待极了这一折故事。完颜翎和断楼听了却是哑然,问道:“先生,你说的可是黄天荡金宋两军交战之事?”说书的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头道:“姑娘轻声,轻声啊!这里可是金人地界!”看看四周,接着讲了起来:“就在黄葫芦口,梁娘娘擂鼓战金山……”

    二人见他讲得眉飞色舞,台下也是喝彩声不断,顿时兴味索然,坐了一会儿觉得甚是尴尬。断楼附耳低声道:“这里的汉人虽然归我大金治下已有数年,但心意不改,咱们还是快点走吧,以免节外生枝。”完颜翎也不想再听了,点点头正要起身,却听见说书先生一声长叹道:“可惜啊,女真人奸诈,输了这一阵之后,又打起了以汉治汉的主意,要立那奸臣刘豫当新皇帝呢!”这两句话直点“女真”二字,竟是丝毫不避讳了。

    台下众人一阵惊呼,而后议论纷纷。断楼和完颜翎也是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疑惑:这册封刘豫为帝之事乃是绝密,诏书尚未下达,怎么这说书先生竟先知道了?台下一人起身问道:“说书的,你可不是在信口开河?”说书先生摇摇头道:“家国大事岂能玩笑?听说下个月就下诏书,要那刘豫世修子礼,忠以藩王室,明摆着就是要替女真人治咱们汉人哩!”

    他说话甚是大声,引得周围那些摊贩们、客商们也都凑了过来,都是哗然。有人问道:“这样的大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说书先生道:“诸位可知血鹰帮?那乃是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柳沉沧为首的江湖第一大帮,弟子遍布天下,就是那大金皇上身边也有一两个亲信。我就是听他们说的,还能有假?不但如此,我还听说,他们已经定好了都城,就在不远处的登封县,唉,想必这千年古城,要成了女真鞑子的安乐窝咯。”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叫骂:“嘴上长疮的鸟贼,胡说什么?”众人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满脸胡虬,头发散成细辫,显然是个女真人。

    断楼和完颜翎并未出头,躲在人群中看见此人,暗暗吃了一惊道:“他怎么来了?”原来此人竟是讹鲁补。

    他满脸怒气,走上前来一掌拍在桌子上道:“说书的,你再瞎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说书先生笑道:“原来还藏着个鞑子,我就一把老骨头你任意拿去,可你能堵住这天下汉人的悠悠之口吗?”

    讹鲁补本就不善言辞,火气又大,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道:“找死!”抓住说书先生的衣领要将他提起来,却是提不动。说书先生冷笑道:“怎么,就你们会打架吗?”手里抚尺重重地打在讹鲁补的手腕上。讹鲁补负痛松手,引得周围人一阵叫好。

    断楼看得分明,左推右搡挤到人群前,一把扳过讹鲁补的肩膀。讹鲁补回头怒目而视,见是断楼,立刻喜笑道:“巴……”可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断楼啪地打了一耳光,板着脸喝道:“没错,就是你爸!”说着左右开弓,把讹鲁补摁在地上打了起来。完颜翎站出来道:“诸位,我二人的亲朋好友都被这个女真人害了,还请先生赏个面子,将他交给我二人处置!”

    说书先生看了完颜翎一眼道:“好,原来姑娘还是个女中豪杰。我也没什么本事,就交给两位处置了。”转身对众人拱手道:“诸位,今日在下出手伤了这个女真人,已经惹祸上身。在下一届江湖布衣,不愿连累大家,请大家就此散了吧。”说罢连摊子都不收,只拿着抚尺就走了。众人也都知道打了女真人非同小可,一哄而散,不过一会儿,偌大个集市便空无一人了。

    断楼看看四周,一只手将讹鲁补提起,走到一道小巷中将他放下道:“讹鲁补将军,得罪了。”伸手在他的颈窝处一点,讹鲁补原本僵硬的脖子瞬间灵活,原来他方才被断楼点了哑穴,这才不能说话。

    讹鲁补揉揉脸道:“将军哪里话,您方才也就用了不到一成的力,不然我这条性命已经不在了。只是末将不解,您为何要这样?”断楼道:“那个说书先生看似平常,实际上内功极为深厚,你必定不是他的对手。”讹鲁补道:“那难道连将军您都打不过他吗?”

    完颜翎笑骂道:“你啊,脑子都不会转一转。就算我们出手帮你打赢了,集市上那么多人,咱们能轻易逃脱吗?”断楼点头道:“而且实不相瞒,我二人这一路来,遇见了不少中原武林的好手,几次差点丢了性命。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实在也不愿动手,只能出此下策了。”转口又问道:“别说我们了,说说你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讹鲁补道:“一个月前您和公主殿下离开后,四殿下也渐渐向北撤军,念我们兄弟四人建有军功,便让我们到四处任职,我便是来此处任永兴军路猛安的。自恃有些武功,就没有带随从,四处闲逛听见这说书的乱讲便出手教训,没想到却丢了人。”

    完颜翎微笑道:“讹鲁补将军,你这顿打算是白挨了。那个说书的,还真不是乱说。”讹鲁补惊道:“怎么,难道皇上真的要再立一个儿皇帝?”断楼沉吟道:“此时乃是绝密,原本不该就此对你说,但不知为何民间居然已经散布开来,还是小心为妙。”于是,便将如何密旨册封、二人为何出行,以及方才那个说书人内容中的纰漏一一告诉了讹鲁补。

    讹鲁补听得目瞪口呆,脑子都混乱了,好半天才捋清楚,问道:“那就是说,本来定的都城是大名府,可这个说书人说的地方却是登封,这真是奇怪了。”断楼点头道:“没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怕我们要去登封走一趟了。”抬头看了一眼完颜翎。完颜翎道:“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个刘豫,但就怕此事会对我们大金不利,还是有必要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