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无征兆地仿佛被拖入水底一般,进行着深潜。最初,周围还有着那种仿佛阳光穿过水面留在水中的光芒,而姜小幺似乎也在同他一起下潜。但是下潜了没多久,他就发现情况不对。

    姜小幺下潜的速度明显比他慢上许多,以至于两人之间慢慢地出现了一丈多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慢慢地越变越宽,从一丈变成十丈,再从十丈变成二十丈,直到庄赦再看不见姜小幺,而周围的深水之中只有黑暗为止。

    他朝下望去,果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注视着他的闪亮的黄色光点,但是这一次,他看到那光点时,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是别的什么情感,他全身都被一种无来源的喜悦充满。

    越来越近了。

    他看着那个光点,它慢慢地变大,从最开始的针孔般大小,变成了如中天极星一般,又从星辰般的大小,变得越来越大。庄赦看着那个仿佛一直注视着他的黄色光轮般的眼睛,就像是注视着亘古不变的星空一般,似乎没有半点感情。

    庄赦忽略了他下潜过程中掠过他身边的一切,那些死相骇人的尸体注视着他,但是却得不到他的哪怕一个眼神,他们仿佛都知晓对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

    他悬停在那巨大的黄色眼轮之前,注视着它。它是那样的明亮,那仿佛脓浆般黄色的光芒,照在身上是那么的温暖,仿佛是这漆黑海底之中,唯一能够给予他些许慰藉的存在。

    他感受着,感受那绕着他周身流转的暗流。他与这庞大黄色眼瞳主人的血脉相融合的身体,仿佛正在拨动着他的心弦,向他传达着这个存在,这个最为伟大的深海中的存在的情绪。

    它是愤怒的。

    血脉之中传来的愤怒,太过具体,以至于庄赦甚至难以假设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愤怒。但是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流淌在心中的情绪,他对这种愤怒愈发地理解了。

    就像是介于被蚊虫环绕难以入眠的烦躁和看到不肖兄弟败坏家产家风时的愤懑结合在一起一般,虽然面前的眼瞳之中没有展现出哪怕半分怒意,他也明白了,从这血脉中明白了,此刻,他面前眼瞳的主人,给予他真血的龙子,螭,是愤怒的。

    他知道,既然他被抓到这里,必然是这位眷顾自己的龙子想要他做些什么,于是他漂浮在海中,缓缓地摆出了双膝下跪的姿势,像是从皇帝之处祈求着什么的大臣一般。

    于是,第一次,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支眼的眨动。

    他仿佛被巨大的暗流托着两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上浮着,周围的一切都掠过他的身边,然后不断变小,变得越来越难以看见,当他离开水面睁开眼时,周围的确仍是老钦天监,但是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满是光芒和绿意的世界。

    长长的石头凿出的走廊中,墙角的缝隙上生着一簇簇的聚在一起的水晶。水晶之中仿佛有萤火流转一般,放着无色的光芒,这种光芒,就像是天上太阳的余威在地底显现一般。在这光芒的照耀下,石壁之上攀满了爬山虎、地锦或是苔藓一类东西。整个走廊呈现出一种异常的生机盎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则是姜小幺提过的,新鲜青草的味道,比起他刚刚在阴暗的走廊中所嗅到的,要浓重得多。

    他顺着走廊向外走去,隐约间听到一个个房间中传来了不甚清晰的声,但是这些房间无一例外都被植物那壮硕的藤蔓缠绕住,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扳开房门,却发现那看似柔弱的藤蔓,实则坚不可摧。

    他缓缓朝外走着,这里实在不像是一处阴暗的地底,倒像是哪位官人府上的走廊,明亮而又泛着生机,让人完全忘了这里曾几何时满溢着的死亡和杀戮。

    庄赦朝外走着,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如果说这里也是老钦天监的话,那么第一个梦,也就是大空洞火灾,显然发生于承旭七年,而他在显二年所看到的老钦天监,和承旭七年的老钦天监更为相似。

    但是眼前的,绿意盎然的老钦天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如果说,这个老钦天监,是承旭七年到显二年之间的老钦天监,那么在哪年的什么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将这些东西,这些植物和矿石悉数摧毁的呢?

    他想着这些,来到了甲辰的洞口,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