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城内,五显神庙前人头攒动,庙祝在礼生的唱赞主持下,鞠躬下跪,三叩三拜之后,便命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众人抬上牲盘,将宰杀蒸熟的整猪整羊以及酒粮瓜果一齐供奉到神像前,最后,他双手捧上祝版,高声唱喝,向五显神祷告,百姓随着他抑扬顿挫的唱喝匍匐在地,虔诚地祈求神灵消灾免难。

    另一头的妙音寺,烟气袅绕,诵声阵阵,方丈普贤大师一身明黄海青盘腿坐于蒲团上,带着寺内僧众一起念诵药师经,祈愿一切众生,病苦皆除,受安隐乐。

    他们身后,从殿前的空地一直到寺外的街道,乌压压跪满了一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的人匍伏在地,嘴中喊着菩萨保佑,头却不敢抬起半分,生怕一抬眼便又看到那邪里邪气的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里的诵声一直未停,殿外的众人却因为春夜的料峭寒风而瑟瑟发抖,有上了岁数的老人坚持不住,摇摇又晃晃,最终还是歪倒在了一旁,顿时引起人群一阵骚动。大伙儿拖着麻木的双腿将人抬到了背风处,掐人中,找热水,好一通忙活,原本压抑的街道也因这一番动静有了些许生气。

    待人悠悠转醒,众人皆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四周的红气却丝毫没退,反倒因为天色昏沉显得更加恐怖骇人。

    “祷告诵经也没用么?”年纪轻的妇人白了脸,抓着身旁夫君的胳膊不安问道。

    汉子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又看向周围其他人,似乎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份肯定的,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张张同样迷茫而惊恐的脸。更多的人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可一看到那红得发紫的天,忙又将头重新埋回了手臂间。

    站着的人还来不及喘口气便又重新跪了下去,就连刚刚苏醒的老人也挣扎再次跪倒在地,单薄虚弱的身体不停颤抖,显得无助而又执着。

    安然立在街道转角处,隔着薄薄的红气望着彷徨无措的人群,眼里划过一丝悲悯。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百姓永远将希望寄托在缥缈虚无的神灵上,既是无知愚昧,亦是无可奈何,殊不知,真正靠得住的永远是他们自己。

    “上苍降罚,你们为何要代人受过?”

    清冷的女声在静谧的街道上响起,随着晚风送入人群的耳中,人群先是一怔,随即小心回头看去,只见那红气紫雾中,一白衣女子缓步而来,发黑如墨,肤白赛雪,身姿绰约,气质清雅,也不知是人还是仙。

    “代,代人受过?”先前晕倒的老人弓着身子颤着声音问道。

    “正是!”陈恪上前一步,立在安然身旁,朗声道,

    “上不慈,天必罚之,城外流民聚集,天台县衙却视而不见,非但没有施粥救人,反倒下令驱赶,还暗中阻拦道观寺院施善行德,生生阻断他们最后的活路。此时的桐柏山下饿殍遍野,怨气冲天,如何不叫上苍动怒!”

    安然侧头朝他看了一眼,先前他总是立在自己身后,从不在人前多说一句话,如今倒是不再顾忌,也不知是看出自己对他不像从前那般提防,还是因为其他。

    不过,他既出面劝说,倒省得她再来开口。

    陈恪见她看过来,目光立刻迎了上去,“日后,我不光是你手中的枪,身后的盾,我还是你的唇与舌,替你发声,为你开言,直到你身上的咒术彻底解除。”

    此时,两人并排而立,衣摆相交,他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缓缓送入安然的耳中,犹如暖风拂过冰封河面,又似素手轻撩寂寞珠帘,无端叫她有些耳痒,再看向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不知何时竟添了几分阴鸷,又似乎藏了几分心疼,她轻轻转过头。

    不过是比平常人多费点气力而已,又不是不能说话,倒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让她做哑巴!

    至于他说的枪与盾,她怔了怔,脑中忽然闪过龙头山下那一场舍命相护,随即又想到了那夜迎仙观中,隔着雨幕遥遥相守的身影,长而密的睫羽动了动,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彷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众人听不清他们的低语,只见眼前二人一黑一白,俱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气质更不似凡人,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黑衣男子,隔得远看不清那些人的相貌,只觉得个个威武挺拔,似那天兵神将一般,只当是天上神仙下凡,吓得又是一顿匍匐倒地,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城外流民聚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也曾担心流民会冲进城来,抢他们的粥,烧他们的房,也曾暗自祈祷那些人赶紧离去,好叫他们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可如今听说是官府下令驱赶,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还能有口稀粥勉强填肚,还是该担心总有一日他们也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抑或是该羞愧自己也曾怀了害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