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娘出嫁的时候,家里已经拿不出什么很像样的陪嫁了。这三年里大哥不成器,天天只知饮酒作乐,总是醉得死狗一般跌在路边。二姐出嫁,夫家在两座山头之外。开春时爹又得了肺气肿,病情进展飞快,如同肆意疯长的春草。爹临终时张着嘴暴凸着眼,拨了一辈子算盘珠子的手徒劳地扒拉在瘦鸡样干瘪的胸脯上,指甲都陷进棕黄皲裂的皮肤里去,初夏新生的蚊虫比人更先嗅到病与死的腐臭味,绕着他的口鼻飞舞。到了年底钰娘在寒风里坐上花轿,娘再掏不出半套首饰头面来陪送女儿,手腕上连个可供褪下的镯子都没有,只能泪水涟涟地盯着钰娘,倚在门框上抖得比她只穿了一件绣花小红袄的闺女还厉害。十八岁的钰娘就这么裹着一身带泪的寒意出了嫁,和她一起被抬到夫家的是一箱做姑娘时的旧衣服,和一箱不值钱的破被褥。

    爹还活着时,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钰娘生得美,纤细的颈子上顶着一张滴粉搓酥的小脸,细眉小口,像幅墨迹未干的仕女图。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极姣美极水秀,是标准的杏眼,黑白分明剪秋水。兄妹三人里她最伶俐,也最受爹的宠爱。正因这个,钰娘被爹教导着,十来年下来颇有些才情,会念李杜诗篇,也爱看话本子。还能算得来账,比她哥姐争气许多。爹给钰娘定的亲也是精挑细选出的好人家,因此钰娘虽然家境凋敝,倒也并未觉得十分凄苦,她还是太年轻,嫩得像春天第一茬豌豆苗,就这样懵懵懂懂出门,吹吹打打一顶花轿抬进了别人家。

    娘拿不出好衣服好首饰给钰娘,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熬进了给爹治病的药里,只有一个胭脂盒子陪着她,那是钰娘的外婆留给娘的,当年也是娘的陪嫁。里头的胭脂膏子是换了不知几轮,如今空空如也,盒口边缘残留着一圈暗红干枯的痕迹,像是被岁月脱了水的残花。盒子倒是上好的宣窑瓷烧制,釉质细腻温润,盖子上绘着一枝鲜灵粉嫩的并蒂莲,盒底还有个小小的印记,看不清是什么字。钰娘带着这个胭脂盒,从爹娘的宝贝姑娘变成了新媳妇。

    钰娘嫁的这户人家,也算平头正脸的乡绅,有些家底。好在钰娘虽然年轻,却不愚钝。夫家公公早已不在人世,只余一个面慈心软的老婆婆。家中大小事务在钰娘来后多半交与她做主操持。钰娘也乐在其中,她虽是娇养长大的小女儿,但颇有主见,不惯于做深宅水井边的菟丝子。

    钰娘的丈夫是个有点古怪的年轻人。他不和钰娘说许多话,也不爱笑,嘴角总是向下撇着,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有时眉头皱得像团被揉过的纸,每一道纹路里都夹着层层心事。他好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他带来的娇滴滴的小媳妇,她像是一颗突然掉落在他手心的珍珠,让他捧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钰娘想亲近他,软热喷香一小团偎到他身边时,他像被烙铁烫了似的恨不得跳起来逃开,钰娘做自己的事不搭理他时,他又站在她身后的角落里用一双细长的眼静静看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

    有时钰娘会颇感好笑,丈夫的态度总让她想起他们在新婚之夜初次行房,对方一句话也不肯说,下嘴唇咬得要渗血。钰娘像只小猫一样凑过去舔,哄他的话也像小猫咕噜一样缠人。“我哪有那么大力气呀,肯定不疼的,你别推我,别打我,我怕。”她一边说一边眨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于是丈夫也只能叹口气,认命似的敞着腿任由她去,默默忍受钰娘倒四颠三又娇又癫的浑话,和身下没轻没重仿佛能把他凿穿的力度。他被顶得两腿之间一片狼藉,不得不绷紧薄薄的肚腹,拱起腰可怜地痉挛着。

    他不敢看钰娘玲珑有致的雪白身躯,还是钰娘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侧。男人骨节遒劲的手贴着女子白润的肌肤,恰如枯枝托起一捧新雪,又像是石像的掌中拢着一只白鸽。他连对上钰娘的眼神都不敢,只好扭过脸去不看她。

    可钰娘还笑,用柔软白皙的小手去捏他胸肉,掐得一片暧昧不清的殷红。在床上他不再是她严肃的丈夫,而是一件可以被她随手搓圆揉扁的器具。高潮来临时钰娘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掌心潮热,如水底一枚湿润的太阳。黑暗之中他听见钰娘满足的叹息,再见到光时对方已经趴在了他的怀里。钰娘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看他,娇艳唇颊泛着餍足的红粉。他伸手搂住她,像是从一场荒诞的梦中转醒,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热切地拥抱自己的妻子,力度之大似是要把娇小的钰娘揉进自己的骨头缝里。

    可惜他们终归是聚少离多的。钰娘也并不过问丈夫在做什么营生,只在他提着皮箱坐上马车去城里时出门相送,面上也还是微笑着,看不出不满亦或是不舍。她从不和丈夫讨要什么,倒是他先开口,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钰娘只说不缺吃穿,也不爱那些小玩意儿,沉吟半晌最终问丈夫,能不能给她带些胭脂来,填填她陪嫁的那只胭脂盒子。钰娘没说的是,爹活着时与娘琴瑟和鸣,这只胭脂盒从未空过。丈夫像是在这个回答里,亦或是在钰娘身上体会到了一丝说不清的情感,站在桌边,将钰娘的胭脂盒拿起来细细看了看,又放回去。月底时同乡从城里回来,果然捎回他答应过的胭脂,颜色又艳又稠,浓得化不开。钰娘将它们细细填进自己的胭脂盒,不经意间沾了一点在盒盖边缘,用指尖抹开,白净光亮的瓷釉上顿时晕出一痕淡淡红霞。

    钰娘和丈夫本可以成为一对白头偕老的寻常夫妻,就像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其他普通人一样。尽管丈夫寡言少语,但钰娘知道他并不是不爱她,他们只是需要更多的相处时间。丈夫会给钰娘买最好的胭脂,会在钰娘踮起脚尖时配合地低下头让她像小鸟一样啄吻他的嘴角,然后从耳后一直红到脖根,偶尔得空时也会揽着钰娘站在天井下看月亮。他还会忧心忡忡地拧着眉头和钰娘说“抱歉”,为他造成的他们聚少离多的局面而道歉。钰娘一直以为如此。

    “早些回来,你别担心,家里有我。只是.......我也会想你。”“好。”丈夫难得对钰娘笑了一次,他这一辈子在钰娘面前的笑容太少太少,以至于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钰娘仍时不时回想起那个笑容,愉快的,温柔的,发自真心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在一个幸福的身为丈夫的男人脸上应该出现的笑容。“等到了城里,我再托人给你捎些胭脂。”丈夫说完这句话,便很不好意思似的转身快步上了马车,等到了路口时,丈夫揭开帘子去看,钰娘还站在原地,身影缩成小小的一个点儿。

    直到那一年的中秋。那一年的中秋过后,钰娘再也没见过这样的月亮。居然可以这么亮堂。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那样大,那样亮,亮得怕人,仿佛贴到面前逼视着你,叫人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心慌,仿佛整个人从内到外被剥出来,五脏六腑在外,皮肉毛发在内,赤裸颠倒,被无情地打量着。她也再没能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这一次被同乡捎回的,只有一盒丈夫买好的胭脂,一件浸透血渍的单衣,还有一封信。信也是提前写好的,说是家信,倒更像绝命书。

    钰娘不懂丈夫信里说的那些“革命”、“牺牲”、“万死不辞”是什么,她只懂信里最后一段话。丈夫求她安顿好婆婆,求她改嫁,也求她忘了他,往后仍旧好好生活。那是他第一次称呼她“钰娘吾爱”,也是钰娘第一次知道他的表字,岳峙,恰配他这样沉稳如山的人。钰娘,钰儿,吾爱,丈夫在信里反反复复地呼唤她,好像那个机灵可人的小女子此刻在他的身边,给予他一往无前的勇气,哪怕前方等待他的是最惨烈的死亡。

    只是我要辜负他了。钰娘想。他求她的那些事,她到底一样也没能做到。婆婆承受不住如此打击,看到那件血迹干透的硬邦邦的单衣时就一头栽倒,再也没能起身。“小钰娘,我没生养一个好儿子,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临终前婆婆死死捏着钰娘的手腕,眼白泛着铁灰,手指比深井边的苔藓还湿冷,留下的淤青半个月后才消散,如同某种诡异的花纹般印在钰娘的皮肤上。钰娘来时是花一样的十八岁,走时还差三个月才满二十二岁。

    婆婆被她葬在公爹的坟旁,而她的丈夫,那个给钰娘买胭脂的年轻人,钰娘甚至无法找回他的尸首。

    丈夫的衣冠冢挖好的那天晚上,钰娘突发奇想跳进了坑里,躺在坑底看了一夜的月亮。小时候她坐在爹的膝头,听爹讲故事,月亮上住着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寂寞仙娥,月亮照尽天下的有情人。坑底的泥土散发着湿润苦涩的气味,钰娘眨眨眼睛,感觉一滴眼泪滑到了下巴上,凉丝丝的,也不知道和深夜的露水有什么区别。天亮送葬的人就要来了,那件血衣她也留不住。钰娘想。她来时孑然一身,只带着她小小的胭脂盒,但是有人在等她。现在走时依旧孑然一身,这次却什么都没有了。她将胭脂盒留在了坟茕中,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填满它了。

    钰娘没有回到母亲的身边。事实上,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钰娘的母亲和姐姐曾试图寻找过她,唯一得到的线索是曾有人声称在码头边见到过身形酷似钰娘的女子,但那是一个雾天,一切在雾中看不真切。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地,便踏上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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