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新年时当着一干儿女、臣属和宫人,曾金口玉言作下承诺,只要从正月到寒食节结束期间,小儿子一直都健健康康未曾染病,他就允许戚长风带着康宁出宫,到京城尽情玩上一日。

    自那以后,康宁几乎是数着日子盼着那天的到来,想起来时就要跟人念叨念叨,从他自己的婢女随侍,到致博斋的讲师教习——甚至连皇帝起居殿下伺候的女官王姑姑都把这件事记熟了。而等到康宁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二月,出宫放风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小皇子却被一场谁都没料到的骤雨给放倒了。

    康宁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日,身上的温度还是时有反复,一整个白天,小皇子醒醒睡睡,喉咙里像是始终烧着一把火,顺着血脉一直灼到脆弱的脏腑里,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难过,意识也无法长时间的维持清醒。

    连喝了几副药,直到他高烧昏迷后的第三个早晨,他的病情才算是稳定下来了,能倚靠在软枕上好好地跟人说说话、也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他这时开始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出去玩的事泡了汤,本来还在好好地喝着侍女喂过来的粥呢,一低头,再抬起的时候泪珠就含在眼眶里了。

    碧涛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把碗放在小杌子上,低头去看他,“怎么了?殿下可是咬到舌头了?”小姑娘关切地问,“咬得重不重?快伸出来给奴婢瞧瞧!”

    “才不是!”康宁对围过来的宫人们摆手,看着那一张张焦急的脸,突然悲从中来:“我才没有那么笨呢!不要当我是个小孩子了!”

    碧涛听得忍俊不禁,深觉自己的小主子烂漫可爱,张口就来地顺着他道,“可不是,殿下如今长大懂事了许多,可不会再随便哭鼻子了。”

    “我没有要哭鼻子。”康宁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靠在毯子里琢磨琢磨,觉得不能赔了出宫又折饭,于是从软衾中掏出胳臂冲着自己的粥小手一点,“干嘛拿走了啊,我还没吃饱呢。”

    盼了那么久的念头一下子没了指望,养病期间的小皇子一直都闷闷不乐的。他的心事向来很好猜,永春殿的人很快发觉了小主子不高兴的根源,只是这件事情,他们却无法为小殿下排忧解难——

    一向最得器重的叶嬷嬷这次都吃了挂落,挨了皇帝陛下的罚。小主子不过是在御花园玩耍一趟,却实打实地大病了一场,哪个又敢在这时候作兴?哪怕是一时拿瞎话好话哄着小殿下,若是康宁当了真,他们又哪里能为他实现、如何能跟皇帝贵妃交代得了?便只能装聋作哑,拿些奇巧玩器、趣闻故事来逗他,指望能转移了小主子的注意力。

    果然,康宁这一病,皇帝并赵贵妃这两个宫里最大的主子都不再提儿子出宫的事了,底下人最会察言观色,哪里还能不明白上头的意思。便是几位平时里爱同弟弟说笑的皇子公主,也都是伶俐精明的孩子,俱都默契地不再拿出宫的事撩逗幼弟,便是自己后头呼朋引伴地出去玩耍,也是有意无意地避过康宁。

    戚长风不知道是不是在宫里待久了,好似也学会了跟着看眼色,自康宁病了,他便没再提过两人曾畅想许久的京城一日游。

    好像事情也确实该是如此,谁又敢真的拍着胸脯为小皇子的健康负责呢?永春殿的叶嬷嬷历来是最稳妥不过的忠仆,自康宁出生时就一手照料着他,从没出过差错,那日小皇子出去放风筝又是赵贵妃欣然首肯,再说那日的天气,原本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半个御花园的宫侍都呼朋引伴地围着热闹——谁能料到偏偏就有一场雨等在不久后,把那日出宫在外的皇帝和皇子公主们浇了个遍、又让小半年没闹过大病的小殿下大伤元气呢?

    若是再选了个好天气,却还遇到这等变故,把小皇子冻病了怎么办?若是街市人流鼎旺、车水马龙,突然就冲出哪个不长眼的把小皇子冲撞了如何是好?退一万步讲,外头的一茶一水、一饮一食——哪怕是外头因人畜尘灰而腌臜的空气,身娇肉贵的小殿下又哪里能够适应呢?

    把小皇子关在这重重落锁的深宫之中,纵然他会因不能得偿所愿而心思郁郁,却怎么都比放他出去要稳妥得多了。

    在皇帝和贵妃仿佛默认般的不发一言之下,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达成了一种沉默又心安理得的共识。这种伴随着剥夺的保护、这样附加着禁锢的宠爱,重新像枷锁一样落回了康宁身上。因为他是一个被众人深爱,却叫人不放心的、多病的孩子,所以这就是他必须要过的那种更让人安心的、也不那么给人添麻烦的生活。

    小殿下失望的姿态也是懂事的。

    他没有不死心地去问他的伙伴,我们还出不出去了?他已经开始认为,有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在于他自己。宫里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皇和母妃,已经替他做出了对他最好的选择。乖乖听从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到的了。

    只是在偶尔,在他养病期间微风和煦的下午,他的目光会慢慢地越过宫墙,越过美丽绽放的春日花树,到更远的、他从未见过只能想象的天地去。

    那样的目光也让戚长风确认,这座宫城并没有用最好的方式养育他的小殿下。

    他认为康宁应该拥有的——他会亲自把那些带给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