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应该很快就会挺过来的。毕竟我这一生,虽未经过太多风浪,却也非全然一帆风顺。掖庭中空虚寂寞的日子我挺过去了,宫变时忐忑彷徨的日子我也挺过去了,甚而是贺兰敏之带那群狼一般的随从刀挟于我的日子我也挺过去了,前世有一首歌怎么唱来着?打不倒我的岁月终究会成就我?还是要感谢那些杀不死我的让我更坚强?

    但事实却是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能挺。

    守礼过世的噩耗像是一记快刀,迅速地切断了我脑中所有活跃着的、连日紧绷着的神经,像是宇宙里有人弹了一下指,扑通,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世界回到了最初,灰的、麻木的、无意义的,连对守礼的思念也都无意义了——这小儿郎的丧事办得极快,在我昏迷的一个月中,便静悄悄地过去了。朝廷对他唯一的追念,便是留下太子在都城,主持守礼的丧事。

    哦,还有巡幸路途中赐回的,对太子的源源不断的赏赐。

    我不知道这一个月阿欢是怎么过的,因为我连这一个月自己是怎么过的都不太清楚,何况东宫因为这件事,隔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无论太子、太子妃,或是宫人、内侍,都不与天使之外的任何人往来,太子称病不去坐朝,事事皆交武三思处理。我试图与东宫、与阿欢通信,却被告知,太子妃依旧在禁闭之中,没有太子的令旨,只能在东宫养病,谁都不能打扰她的将息。

    我后来的记忆,都是自母亲不断寄来的亲笔信中捡拾而来——母亲已甚少亲自动笔写长信了,但这此巡幸途中,却给我和李暅都寄了不少亲笔信。李暅的信我无从读起,给我的大多是沿途见闻、家人絮语,以及叮嘱药方,又命我府中之人,每日向她呈述我的病情和所用药物、医案。

    最初的几日,我全然神志不清,一应信稿,都只能由兰生代笔,多是叩谢天恩等话,后来我能读信了,回复的却也还是官面文字,依旧以谢恩为主,再后来我开始自己写信,却全然不知该和母亲写些什么,想来想去,只能和她聊些生活的片段,譬如床前听到的钟声,或是中午吃了几碗饭。最后,我开始回忆历次去汝州的往昔,包括父亲、母亲、李暅,和我。我小心地没有提到阿欢,没有提到我们在室内一起看书,在温泉里一起泡澡,但我提起了汝州的星空,想着那一夜在心上人怀里的温暖,絮絮叨叨地和母亲讲述我在汝州看到的星象。我告诉她我在那里猎到了生平第一只兔子,我骑着马跑过御苑的树林,我和同伴们踢球却摔作了一团,我记得我开始替母亲摘抄节略,看些无关紧要的奏疏,也记得李暅住得比我远,每每却比我更早到达御前,我把这些告诉母亲,委婉地提到了小时候去那闹鬼的宫殿的情景。

    等到母亲在一次回信中唤我作兕儿之后,我终于提起了我那位好阿姊曾提过的、将守礼出继作我儿子的提议,我请求母亲,将守礼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收养作我的女孙。

    这封信直到圣驾回銮都没有回应,但我知道母亲读进去了,因为圣驾回銮之后,第一道旨意,就是赏赐太子妃韦氏珠宝、布帛,第二道旨意将守礼的女儿赐名为思,封惠安县主,食实封三百户——这是太子妃自邵王之死后获得的首次慰问,迟来且隆重。

    这真是件大喜的事,因为这意味着母亲终于决定放过阿欢,不再因她未能为皇室培育出好苗裔而生气,也不再因阿思出生就没了父亲就心生责备、怀疑她心怀叵测图谋不轨。

    最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母亲暂时地放过了一个自己对她有杀子之仇的潜在对手,这在母亲的政治生涯之中,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恩典。

    我为自己竟能猜知母亲的心思而悲哀——换作十年之前,这件事一发生,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担心阿欢的安危,过错在谁,人人都心知肚明。但十年之后,我已真切地

    明白,这个世界是真的没有对错的,“受害者”即有原罪,因为他们处于弱势,却又是未来的潜在威胁。怀璧过市,是三岁小儿的原罪,行为不检点,是无辜受牵连的人们的原罪,活着,便是我阿欢的原罪。

    听闻李暅和阿欢欢天喜地地、珍而重之地亲自前往谢了三次恩,并且连续不断地进了许多贵重之物,感谢陛下的仁慈,陛下亦数倍地赏赐了回来,继陛下的恩赏之后,太子殿下的补偿也迟迟而至,太子妃终于受到了丧子之后该当有的重视,再之后,东宫禁解。

    万寿节当日,紧闭着的东宫宫门终于再次对群臣打开,百官、命妇,朝见陛下之后,前往东宫,分别朝见太子、太子妃。

    次日,宫中内宴,连我在内,所有李氏、武氏宗亲,聚集一堂,共贺圣寿。

    又次日,陛下率宗亲临幸东宫。

    再之后,李暅设了小宴,请了近亲,太子妃称病不来,女眷中只有安定与我在,酒酣耳热,我离席避宴,在侧殿花园中遥望丽正殿的殿门——那里门前的人已换了许多,泰半都是我不认得的面孔了——李暅跌跌撞撞地过来,靠近我时,唤我“太平”。

    我本该向他行礼,唤他阿兄,演一出忠心苦胆的戏码,但彼时的我大病初愈,又久不见阿欢,竟不耐与他如此寒暄,勉强低头,唤了一句“殿下”,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两眼泛红:“你也怪我?”

    我想我是理解他的——任是谁,才杀了自己的儿子,又受了这样一番折磨,到眼下也会是他这模样,但是偏偏又不想理解他——那的确是他的儿子没错,但也仅止于此了。“儿子”对于一个泱泱大国的太子,或说一个泱泱大国的贵族,简直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物件之一了。可对我来说,我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一个活生生的人,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到仪表堂堂的好儿郎,那虽不是我的骨血,却更甚于我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