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总是担心她。往常这样的关心总会让韦欢感到一阵小得意,饮过果酒心头上有朵花颤巍巍半盛开而蜜蜂绕着花朵带来蜜与奶与微微战栗的麻木的那种得意,那种少女时才会有的孩子气的哪怕披上层层冠冕抹过厚厚脂粉也掩饰不住的血液里都流着蜜的甜美爱意。现在这花与蜂都还在,却错过了时期,花朵已难以再产出蜜汁,蜜蜂也傲慢懒惰蜇着人心尖刺破血肉隐隐作痛。只有过去蜜与奶的甬道上甜的记忆还在心上残留着,仿佛荒废已久仅供凭吊的长安古道。而太平则是那个徒劳的诗人,眷恋着过去的荣光在废弃的道路上流连徘徊,既作不出惊艳当世的作品,因而只能酸绉绉地在仿古的断垣旁来来回回地吟诵着挑兮达兮。

    然而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是他们虽然固执而古怪,却总能有些地方打动世人,使得平庸的人们对此类人物寄予格外多的宽容与关怀,就好像此刻韦欢看着太平自下而上湿漉漉睁大的双眼,手搭下去,竟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而太平也并不打算等她的准许便已牵着她的手,大步向外踏。步履坚定而迅速,以至于连穿鞋的时间也未给。

    韦欢本打算叫太平穿鞋的,但赤足踩在树枝和小石的尖上磨砺出粗糙的疼痛使她微微地愉快起来,于是竟也不提穿鞋这事,任长裙拖过泥土,脚掌踩过虫豕,快步跟着太平的步伐。

    太平牵着她穿过了小花园,经过了茂密的丛林。上阳宫的守卫到底不及宫中严密,这一路并未遇见阻碍——最大的阻碍,无非是剐蹭衣裳的树枝,咬人的虫蚁,地上的石子尖,而这些带来的阻碍远不及它们带来的快意疼痛多。

    韦欢的脚步不自觉地快起来,从被牵着的跟随渐渐变成并肩的趋步。太平的脚步也自然加快,两个人都迅捷得既不像孕妇也不像病人。穿过丛林,又上了一段回廊。这是人迹所至之处,文明开化之地,一队巡夜的内侍提着灯走过,因为隔得远,未认出二人的衣裳,于是扬声喝呼——这是比虫蚁或树丛或黑暗更可怖的阻碍,却使韦欢心中的快意更浓烈起来,偏头一望,太平恰也在望她,亮晶晶的眼睛像是落进了满天星辰的湖水。两人都没有说话,却像是已将一切话都说了。手牵着手,同时开始奔跑。先是小步,后来是大步。步伐越来越快,不得不暂时分开,各自提拽了裙摆——年纪大了,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身后传来追逐之声。紧接着追赶声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从一队内侍,到了附近的女卫,喧嚣之声益大,隔了一会,突然有人嘘了一声,于是嘈杂的言语声突然沉寂。

    但搜寻的声音却益广了,风不行而草已偃仆,花丛亦遭遇了无情的践踏。四面点起了灯火,照得庭院黄黄地亮起来。有人牵了狗,一路嗅着谨慎地向内探。还动了兵器——原本内廷是不许出现这东西的,可见一定已出动了禁卫。这种时候,若是两人出去时不谨慎,说不定就会被暗处的弓箭射穿,透心的那种。

    韦欢的心欢快地跳跃起来,像是沸水里的活鱼,嘴角不知不觉地张开,露出一个笑,偏了头,看着太平,轻笑道:“敢么?”

    太平亦看她:“你敢么?”

    韦欢笑得更开:“有什么不敢?”将太平的手高高一握,另一手提着裙摆,赤足便向外踏。才走一步,警觉的人们早已纷纷集向此地,有人低声喝道:“什么人?”接着是一阵兵刃出鞘之声。

    气氛很紧张,韦欢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几乎要笑出声。太平也在笑着,跑掉了一只袜子的脚□□地踩在地上,白皙的趾尖覆了一半泥土。因为出了汗,夜一般黑的发丝黏在红润的脸颊上,卷成一个快乐的圈。韦欢望着这个圈,痴迷地笑起来,转过头,昂首阔步向前走。才走一步,便听见有人从廊上道:“何事惊惶?”是上官小奚的声音。不知为何,想笑的欲望更强烈了,仿佛人已到了火海之畔,向下一跳,便会成为万

    劫不复之灰,从此无拘无束、长扬千古。

    巡夜的人也认出了小奚,收兵入鞘,气氛却更紧张。走到廊下,低声回报,不知说了些什么。小奚庄严地道:“圣驾在此,不得喧哗。”那人执意又说了几句,小奚不答,却偏头道:“徐娘。”

    徐真如海带着数名勇力妇人自廊柱的阴影中走出来,向那为首的卫士致意:“王校尉。”

    巡夜的几队互相看了看,半晌,那王校尉上前道:“既是圣驾在此,还请降手谕,臣等奉命,自当告退。”

    徐真如海笑道:“这么多人在场,王校尉还怕失了人证?”

    王校尉躬身道:“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徐真如海一怔,还未说话,便听婉儿自回廊深处缓步而出,宽袍缓髻,轻声道:“陛下手谕在此,王校尉奉谕罢。”说话之间,已将手中黄纸递与小奚,小奚又转王校尉,王校尉与值夜之内侍、女卫俱看过,方拱手道:“臣等告退。”因各收了人众,各各退出。

    婉儿等外人都走了,方向韦欢的方向看了一眼,向徐真如海与小奚道:“陛下吩咐,你们到外面守着,不许人进来。”

    二人领命而去,一阵窸窣,接着是长久的寂静——长廊左近,十数步之内,空寂无声。自树后望去,但见婉儿的影子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月亮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投在台阶上,被分割成几个整齐的片段。沸腾的心忽地平静下来,牵着太平,慢慢走出去,定定看婉儿:“太子妃韦氏,长乐公主太平,求见陛下。”

    婉儿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才道:“陛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