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去世后,全军哀悼数日,次月丙辰日,完颜吴乞买继位,后人称为金太宗。

    吴乞买敬重云华对自己兄长的救命之恩,回到京城后,本来选了一处上好的宅院要给她们一家居住。云华婉言谢绝,说自己江湖人自在久了,反而住不惯这深宅大院,更不习惯每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吴乞买无奈,便在猎宫附近搭了一座营帐,又选了一群上好的牛羊,说是让她和可兰看管这猎场,其实也不过是给个差事罢了。

    可云华素来无功不受禄,可兰更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一早起来便是开栏放牧,打扫圈舍,隔半月也清一清牛羊身上的蝇虫,猎场的草又甚是肥美,这群牲口个个膘肥体壮,皮毛肉质都是上乘的,倒真成了皇室宗亲和大宴群臣的专供牧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虽说京城规矩多,断楼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到处乱逛,武功倒也没荒废过——虽说云华挂着个长公主的名分,但毕竟不是阿骨打的亲姐妹,又整日里在猎场待着,与那些王公子第们基本没什么往来,断楼倒是也免去了打这些没必要的交道的麻烦。

    也有不同的人,完颜翎倒是经常往这边跑。阿骨打还在世的时候,她虽然没有亲生母亲关爱,但阿骨打对她极为宠爱,元妃也对自己视如己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元妃早已过世,阿骨打又突然驾崩,她便像是举目无亲了一般。小女孩心事很重,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叔王和哥哥们虽然亲,可他们整天忙于军国大事,也没人有闲心陪她。

    好在云华和可兰对完颜翎都很是喜欢,每次她一来,两人便会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陪着她四处走走,走累了便停下来,耐心地听她讲一些小孩子的话,也从不厌烦。云华姑姑手艺很好,会做很多很好吃的点心和饭菜,都是她在宫里吃不到的东西。断楼也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只是他每次总是木讷得很,嘴笨得很,还动不动就脸红,被可兰和云华一阵取笑。时间久了,她干脆便向吴乞买讨要了一座羊皮帐子,就住在了云华家的旁边,那早就修建好的公主府却荒废了,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会在里面住两天。在完颜翎的要求下,云华得空的时候也会教她一些武功,本来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学着玩,却没想到这孩子还挺认真,又聪明,一些基本的法门很快就掌握了。

    云华见完颜翎居然还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索性将华山派阴流的内功也传给了她,之后又教习剑法。墨玄剑法厚重古朴,讲究借力打力、以静制动;清玉剑法则轻灵激越,重点在以快打慢,招式多变。二者原本相辅相成,要根据对手的武功路数随机使用。只是完颜翎生性活泼,墨玄剑不适合她,于是便专教她清玉剑法,灵活跳动,倒是正对她的路数。于是自此以后,完颜翎和断楼二人便一起习武。兀术偶尔也来拜访,和断楼讨教些武功路数。他虽然重在马上功夫,但断楼和杨再兴相处年余,倒是二者兼得,每次都能让兀术收益颇丰。兀术几次邀请断楼参军,让他做自己的亲军谋克,都被云华以断楼年纪还小为名谢绝了。

    如此过去了六七年,两个孩子不知不觉间也已长大成人。完颜翎已是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翩若惊鸿,却又不像一般的柔弱女子那样纤腰细手、白无人色。她从小喜欢骑马挽弓、舞刀弄剑,练得腰腿有力、身骨结实,脸上总是透着红润,别有一番英姿飒爽。至于断楼,他原本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些,又多年习武,自然是身体健壮、意气非凡。可他的眉宇间又像极了云华,带着一丝柔和,且身骨颀长俊秀,倒不似一般的猛汉那样魁梧。

    此时,已是天会六年。到了年底,按照惯例大宴群臣,云华一家也算是皇亲,自然受邀出席。与以往不同,今年金军南征北战,战果颇丰,又恰逢太祖阿骨打八十冥诞,因此格外隆重。吴乞买下令,举办勇士比武大会,凡夺得魁首着,即为大金国第一勇士。

    往年这大金勇士都非粘罕莫属,今年他更是一马当先,上台守擂。可吴乞买当年登基不久,就因为偷用国库钱财喝酒,被粘罕铁面无私,当众打了二十军棍,事后又带领众大臣下跪请罪,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恨得他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不过吴乞买也知道粘罕是依律办事,忠义之举,倒也不打算把他怎么样,只是总想找个机会也让粘罕当众露丑,好给自己出口气,于是暗中安排了许多人上台挑战。只是粘罕虽然已年近五十,勇力却不减当年,那些上台的人,一个个看着高大魁梧,却没有一个能在粘罕手下走过二十个来回,纷纷败下阵来。

    吴乞买又气又无奈,四下看看,目光落在了兀术的身上,兀术会意,正要起身,却看见断楼也站了起来——若在往年,云华是不允许断楼参加比武的。只是今年,她看吴乞买左右为难的样子十分好笑,再加上断楼也已成年,也该在众人面前显显本事、立立名声了,便对断楼道:“楼儿,想不想找大元帅报当年挨打之仇?”断楼早就按捺不住了,一听大喜,纵身一跃便跳到擂台上,对粘罕行礼道:“猎宫带刀侍卫唐括巴图鲁,领教大元帅高招。”

    粘罕看着断楼笑道:“你这小子,六年前还被我摁在马背上打屁股呢,现在毛还没张全呢,就敢来挑战我?”完颜翎道:“粘罕大叔,那年断楼哥哥才只有十岁呢,你还好意思说,害不害臊啊?”粘罕道:“公主说的是,这样吧,我让你一只手,免得下手重了打上了你,公主回去要心疼的。”台下一阵哄笑,完颜翎不禁羞红了脸,低下头。

    断楼道:“不必,比武台上无长幼,请大元帅全力来打便是,不然我就算赢了,也不算真的好汉。”粘罕道:“好小子,有点骨气。不过你说要赢我,恐怕还早了十年啊,看招。”说着仍是把一只手背在身后,挥拳向断楼打来,只见断楼轻轻地向后仰倒避开拳头,双脚却好似粘在了地上一般,腰胯一扭倏忽转到了自己的身后,在背上轻轻一推手,粘罕扑了个空,险些跌倒。站稳回身又连续出拳,却又被躲过,肋间和胸口各中了一掌,不禁有些急躁,叫道:“小子躲躲闪闪轻手轻脚,算什么本事,敢不敢硬碰硬地来?”断楼应道:“谨遵大元帅命!”说罢突然变招,两腿马步踏定,稳如磐石,改推手为握拳,和粘罕拳对拳脚对脚,直打得呼呼风起,赢得台下一片叫好。粘罕虽然力大,却不及断楼身手敏捷,出手又快,渐渐在速度上落了下风,气力也有点吃不消,三十几个回合下来已经中了数招。断楼瞅准机会,高抬腿起猛地劈下,粘罕双手去扛,却不提防他这一脚运足了内力,力量极大,登时下盘不稳,哐当一声,被压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断楼不想让粘罕太过难堪,及时收腿,行礼道:“大元帅,承让了。”粘罕站起身来笑道:“什么承让不承让的,臭小子长进挺快,我粘罕服了!”台下欢呼,吴乞买心中也是大喜,可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对坐在下面的兀术道:“兀术,你可是向来不服粘罕做这大金第一勇士的,就算不办比武大会你都要年年挑战。怎么现在巴图鲁要把这名号拿去了,你倒不说话了?”兀术起身对吴乞买行礼道:“禀陛下,不是臣胆子小,臣和巴图鲁兄弟经常过招,六年前他打不过我,三年前我们打平,一年前开始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了。要是今年还是粘罕大哥守擂,我必然要上去挑战,可如果是巴图鲁兄弟的话,我兀术心悦诚服!”

    吴乞买大笑,对断楼道:“好啊,真不愧叫一个巴图鲁的名字,能让我们这位兀术将军服输的,你还是第一个!怎么样,还有人要挑战吗?”那些王子、将军、猛安、某克,原本跃跃欲试,可又思忖自己绝不是兀术的对手,一听兀术都如此服软,便都耷拉着脑袋,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敢上去。吴乞买遂下令,封断楼为大金国第一勇士,赏黄金百两,完颜翎和可兰也很是欢喜。

    当夜,粘罕向吴乞买谏言,断楼勇力非常,且武功路数与一般人大为不同,不应当只担任一个猎宫带刀侍卫的闲置。当年攻宋时,大军吃了不少武林奇人异士的亏,如果能让断楼训练军队,那大金军队的战力必然大大提升。兀术早就有如此想法,也在一旁附和推荐。吴乞买觉得言之有理,次日便下令封断楼为猛安勃极烈,前往中京训练新兵。

    可兰在牧场里听说了此事,心中不安,便早早回了家,见云华正在为断楼收拾行李,走上前去问道:“巴图鲁呢,你还真的放他去了啊?”云华道:“楼儿去谢恩了,顺便去枢密院领取一应衣物和文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先皇和当今皇上也算是他的舅舅,甥舅一家亲,当外甥的为舅舅排忧解难,那不是分内的事吗?”可兰道:“难道你就不担心吗?”云华手里并不停,道:“楼儿的身手我是了解的,他现在已经十七岁了,虽然还算不上什么高手,但也到了一般门派堂主的级别,三五个普通江湖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这次只是去练兵,又不是去前线打仗,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兰按住云华手里的包裹,示意她停下来,问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可听说,南边那赵宋又立了个新皇帝,这次练兵就是要再往南边打呢。巴图鲁虽然说是姓唐括,可到底是你亲生的,真论起血脉来那也是汉人啊。你就这么放自己的儿子去打自己人?”

    云华顿了一顿,叹口气坐下来道:“姐姐,你又何必说破这件事?”可兰道:“我不说,我看着着急啊!两年前咱们皇上把那宋朝的皇上都俘虏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你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现在眼看着图鲁都要牵连进去了,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云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虽然说是汉人,从小在大宋的地界长大,可是那些害我的、逼我流落江湖的人都是汉人。我来到这里,也过了快二十年了,救我的、有恩于我的又都是女真人、蒙古人。现在,这两边要打仗了,你要问我该帮哪边,我真的为难。”可兰道:“那……”云华接着说:“至于楼儿,他更是从小就在关外长大,周围的叔叔婶婶和玩伴都是牧民,除了我和杨再兴那一家,还有他那个师父,他就没见过几个汉人。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事情,他其实根本就不会去想,也不该去想。我就是要拦他,又能怎么拦呢?想来想去,孩子也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当年对苏婆婆说要让孩子走自己的路,现在也该放手了。”

    听完云华这一番话,可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禁有些生气道:“唉,真的是,你说大家日子都过得好好的,打什么仗!”云华无奈地笑了一下,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不想过安生日子?可你看这自古以来,为了打仗死了多少人?有人为了保命,有人为了功名利禄,可说来说去,都是给皇上的千秋霸业梦跑腿的。不过说起来,这天下分久必合,真想长治久安,还是要天下一统才好。”

    可兰道:“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麻烦,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真要是想一统天下,让咱们的皇上和那大宋的皇上坐下来谈一谈,商量个法子把这大金和大宋并到一起,一人管南边,一人管北边,有南北大事就商量着来,不就好了吗?”